一夜无眠。
楚惜墨在冰冷的土炕上蜷缩着,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以及屋内另一具尸体逐渐变得僵硬的细微声响。恐惧、悲伤、茫然,还有一丝来自异世灵魂的格格不入感,交织在一起,折磨着她的神经。
但更多的是强烈的求生欲和查明真相的决心。
天蒙蒙亮时,她爬起身,用最后一点糙米混着冷水熬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冰冷的粥水下肚,暂时压住了饥饿感,却让身体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寒意。
她找出父亲那套深色的仵作公服。衣服对她来说过于宽大,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和长期接触尸体后难以彻底祛除的混合气味。她将袖子和裤腿挽了又挽,用一根布条束紧腰身,勉强能穿。
对着水盆里模糊的倒影,她将枯黄的头发尽力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苍白而稚气未脱的脸庞。镜中的少女眼神却不再是记忆中的怯懦,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锐利。
“楚惜墨,”她对着倒影轻声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人了。活下去,查下去。”
她将昨晚收集的毒物残留和微量碎屑用油纸包好,小心藏在贴身处。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走进了凛冽的晨风中。
根据原身的记忆和昨日听到的零碎信息,她得知京城最近出了大案——有名的百花楼后院翻修花圃时,挖出了好几具森森白骨,初步判断都是年轻女子,死亡时间不一,最早的可能有数年之久。此事影响恶劣,大理寺承受了巨大压力,但苦于尸体已成白骨,验看困难,进展缓慢,这才有了贴榜招募“能人异士”协助之举。
这对她来说,是危机,也是绝佳的机会。若能借此进入大理寺的视线,或许不仅能解决眼前的生存危机,更能为调查父亲之死找到突破口。
大理寺衙门外,高大的石狮子肃穆冰冷,朱红的大门紧闭,只开着侧边一扇小门,有带刀衙役值守。气氛凝重,往来官吏行色匆匆,面带忧色。
招募的告示就贴在门口的布告栏上,周围零星围着几个探头探脑的人,多是些穿着破旧、看起来像是江湖术士或落魄书生的男子,对着告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楚惜墨穿着那身极不合体的工作服出现时,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惊愕、诧异、然后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嘲笑。
“哪来的黄毛丫头?穿个仵作衣服就敢来大理寺门口晃悠?”
“啧,还是个女的?晦气!真是晦气!”
“赶紧滚开!别冲撞了官爷!”
窃窃私语声毫不客气地传来。衙役也注意到了她,眉头紧锁,手握上了刀柄,呵斥道:“哪家的小娘!一边去!这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楚惜墨攥紧了微微发抖的手,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她无视了那些嘲讽的目光,径直走到布告栏前,清晰地说道:“差爷,我是来应募的。我能协助查验白骨案。”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年龄和装扮不符的沉稳。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那衙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下打量她:“你?应募?丫头片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知道那告示上写的是什么吗?查验白骨!那是跟死人打交道!你不怕晚上做噩梦?”
“我不怕。”楚惜墨抬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父亲是衙门的仵作楚清河,我自幼跟随父亲学习,熟知验尸之法。白骨虽难,亦有迹可循。”
“楚老头的女儿?”衙役愣了一下,显然知道她父亲刚死,眼神里多了点别的意味,但很快又被不耐烦取代,“就算你是他女儿又怎样?女人家家的,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家绣花去!再胡搅蛮缠,别怪爷不客气!”
这时,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官员从侧门出来,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喧哗,皱眉问道:“何事吵闹?”
衙役连忙躬身回禀:“王司直,是楚仵作的女儿,非要应募那白骨案,在此胡闹。”
王司直扫了楚惜墨一眼,眼神轻蔑,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挥挥手:“轰走轰走!大理寺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地方吗?何况还是个女子,不成体统!”
“大人!”楚惜墨提高声音,抢在被驱赶前开口,“女子为何不能验尸?律法并未规定仵作一行拒收女子!我能协助破案!那百花楼下的白骨,死亡时间并非无人可知,其生前所受旧伤、乃至大致年岁、生前可能从事之业,皆可从骨上窥得一二!若因我是女子便拒之门外,岂非因小失大,延误破案时机?”
王司直被她一连串的话说得一愣,尤其是那些“从骨上窥得一二”的说法,似乎触及了一些他略知皮毛却又不甚了了的领域。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觉得被一个小丫头当众反驳失了颜面,顿时恼羞成怒。
“放肆!”他猛一甩袖,“哪里学的歪理邪说!白骨若能说话,还要我等官员作甚?休得在此妖言惑众!来人,给我……”
“发生了何事?”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王司直的呵斥。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辆低调却难掩奢华的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不远处。车帘掀开,一身玄色锦袍的萧景渊正步下马车。晨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目光如寒星般扫过场中众人,最终落在穿着宽大仵作服、显得格外瘦小却挺直脊背的楚惜墨身上。
王司直和衙役们脸色骤变,慌忙躬身行礼,比昨日更加恭敬惶恐:“参见萧大人!”
萧景渊并未理会他们,目光依旧停留在楚惜墨脸上,似乎想从她强装镇定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他昨日才让她“料理后事”,今***就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这里。
“你,”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欲应募?”
楚惜墨的心脏因他的出现而跳得更快。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她深吸一口气,再次重复:“回大人,民女楚惜墨,欲应募协助查验百花楼白骨案。民女深信,白骨虽无言,却刻满真相。”
王司直急忙插嘴:“大人,此女狂妄无知,尽是些怪力乱神之语,且女子验尸,亘古未闻,实在有伤风化,下官正欲……”
萧景渊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深邃的目光看着楚惜墨:“哦?白骨刻满真相?本官倒想听听,你如何从几具枯骨上看出真相?”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考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楚惜墨身上。
她知道自己必须拿出点真东西,否则绝无可能打动这位冷面阎王。她目光快速扫过场中,忽然定格在王司直那略显富态、正因紧张而下意识摩挲的右手上。
电光石石间,一个念头闯入脑海——原身记忆里,这位王司直似乎颇好杯中物。
她上前一步,目光清亮,不答萧景渊的话,反而朝向王司直,语气肯定:“王大人,您右臂肘部尺骨鹰嘴处,每逢阴雨天便会酸胀疼痛,可对?”
王司直接摩挲的手猛地一顿,脸上闪过极大的错愕:“你...你如何得知?”这确实是他的***病,找过不少郎中,但从未对外人言说。
楚惜墨转向萧景渊,从容解释道:“民女观察王大人行动时,右臂伸展略有滞涩,且方才他下意识揉按之处,正是尺骨鹰嘴。此地曾受外伤,伤及筋骨,虽已愈合,但遇湿冷天气,旧伤处气血不畅,便会引发酸胀。此伤痕迹虽在皮肉之下,但其对行为的影响,细心观察便可得知。”
她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惊疑不定的脸,继续道:“同理,人之骨骼,便是支撑皮肉、记录一生经历的框架。骨折、骨裂愈合后的痕迹、长期特定动作导致的骨骼磨损、甚至某些疾病在骨上留下的印记,历经数年甚至数十年,即使皮肉腐烂殆尽,依旧清晰可辨。”
她看向萧景渊,眼神坚定:“民女不敢妄言通鬼神,只愿以所学,为死者言,为生者权。请大人给民女一个机会,查验白骨。若无所获,甘受任何责罚;若有所得,盼能略尽绵力,助大人早日破案,还亡者公道。”
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更是当场小露一手,震住了所有人。
场中一片寂静。王司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衙役们面面相觑。
萧景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和审视。他再次打量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女——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与她处境截然不符的自信和锐利。
她不像在***。而且,她似乎真的懂一些...特别的东西。
半晌,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跟上。”
说完,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转身便向大理寺那扇沉重的朱红侧门走去。
楚惜墨愣了一瞬,随即巨大的狂喜和紧张攫住了她!她成功了!第一步!
她压下翻腾的心绪,无视周围那些震惊、嫉妒、难以置信的目光,紧了紧身上宽大的仵作服,迈开脚步,跟着那道玄色的冷峻背影,一步一步,踏入了那扇象征着权力、律法,也充满了未知危险的大门。
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身宽大的衣服显得她更加瘦小,但她的步伐,却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