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内空气凝滞,仿佛被萧景渊周身散发的冷意冻结。
楚惜墨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冰冷、锐利,带着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的力量。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刚才那番半真半假的哭诉,是一场豪赌——赌这位高高在上的大理寺少卿会对“忌讳”二字产生兴趣,赌他并非与那幕后黑手同流合污。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瞬都漫长如年。
终于,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并非对她,而是对那两个噤若寒蝉的衙役。
“楚仵作暴毙,其女悲恸过度,需要静养。”萧景渊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回去禀告郭县令,南河女尸一案的格目,本官会亲自过问。此人,”他目光扫过地上楚仵作的尸体,“既已身亡,暂且安置,听候发落。”
两名衙役如蒙大赦,连声应“是”,几乎是连滚爬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屋,还贴心(或者说恐惧)地带上了那扇被撞破的门。
破屋内,只剩下楚惜墨,一具冰冷的尸体,和这位气场强大的不速之客。
楚惜墨的心并未放下,反而悬得更高。赶走了小鬼,来了阎王。这位萧大人亲自过问,是福是祸,殊难预料。
她感到那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带着审度的意味。她维持着跪姿,肩膀微微颤抖,努力扮演着一个惊恐过度、茫然无措的孤女形象。
“你方才说,”萧景渊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父亲归来后,甚是恐惧?还提及‘不该看’、‘惹祸事了’?”
“是...是...”楚惜墨吸了吸鼻子,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爹爹昨日回来,面无人色,连他最爱的浊酒都没碰...夜里惊醒了数次,嘴里喃喃说着...‘那痕迹不对’、‘分明是...’后面的话,民女没听清...今早衙门来人,他更是吓得打翻了粥碗...”
她半真半假地编织着细节,力求真实。父亲确实情绪异常,至于具体言语,死无对证,正好引导。
萧景渊静默片刻,忽然迈步向前。锦靴踩在简陋的泥地上,悄无声息。他在楚仵作的尸体旁停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
楚惜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这位大理寺少卿,显然不是那等好糊弄的庸官。
然而,萧景渊并未俯身仔细查验,只是目光沉静地扫视了一遍。或许在他眼中,一个底层仵作的死,并不值得他亲自屈尊降贵地去检查。
“你好生料理后事。”最终,他丢下这句话,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若有冤情,自有王法。”
说完,他转身便走,玄色衣袍在门口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消失在门外。两名护卫紧随其后。
直到脚步声远去,彻底消失在小巷尽头,楚惜墨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赌赢了第一步。暂时安全了,并且成功在那位萧大人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但下一刻,巨大的现实困境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环顾四周——真正的家徒四壁。除了一张破桌、几条瘸腿板凳、一个简陋的土炕和角落那堆稻草,几乎再无长物。空气中弥漫着贫穷和死亡交织的绝望气息。
原身的记忆告诉她,家里早已没有隔夜之粮,仅有的几文铜钱也被父亲昨日买酒压惊了。而办理丧事,哪怕是最简陋的,也需要钱。
饥饿感伴随着低血糖的眩晕一同袭来,提醒着她这具身体也已濒临极限。
为父报仇?查明真相?首先,她得活下去。
楚惜墨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那个歪斜的破旧橱柜前,打开。里面只有两个干瘪的窝窝头,硬得像石头,还有小半袋糙米。这就是全部的口粮。
她拿起一个窝窝头,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刮过喉咙,味同嚼蜡。但她强迫自己慢慢咀嚼,咽下。能量和理智随着食物慢慢回归。
活下去。然后,查清真相。
父亲不能白死。那明显的他杀迹象,那阴险的毒手,必须付出代价。而且,凶手很可能还在暗处,是否会放过她这个“可能知情”的女儿,仍是未知数。查明真相,也是自我保护。
如何查?她一穷二白,毫无根基。唯一的资本,就是她来自现代的法医知识和这具身体原主继承的、关于古代仵作行当的零星记忆。
重操旧业?
这个念头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在古代当法医?一个女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看着桌上那些简陋的仵作工具,看着父亲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仵作公服,一个疯狂的计划逐渐在她脑中成形。
衙门不是急着要那份南河女尸的格目吗?父亲不是因此而死吗?或许...这是一个切入点。
但在那之前,她必须首先确认父亲的死因,找到尽可能多的线索。
楚惜墨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到楚仵作的尸体旁。这一次,没有外人打扰,她可以仔细检查。
“爹,”她低声说,既是说给这具身体名义上的父亲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对不起,冒犯了。但我必须知道真相。”
她点燃了屋里所有的油灯,尽量让光线更明亮些。然后,她开始系统地、一丝不苟地重新验尸。
没有橡胶手套,她找来相对干净的布条缠住手。工具虽简陋,但基本够用。
她再次检查了口腔,确认苦杏仁味的确存在,但极其微弱。她重点检查了手腕内侧那片湿润处。凑近了,苦杏仁味稍浓。她用银针轻轻刮取少许残留物,仔细观察。银针没有明显变黑——氰化物纯度不高?或者混合了其他物质干扰?
她拿起最小号的一把验尸刀,极其小心地刮取了一点表皮组织和残留物,放在一张相对干净的油纸上包好。这是可能存在的毒物样本,必须保留。
接着,她开始全面检查尸体表面。从头皮到脚底,不放过任何一寸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眼力。
时间缓缓流逝。
终于,在检查到左侧腋下附近时,她的指尖感觉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她立刻凝神,将油灯凑近。
只见在腋下褶皱深处,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小针眼隐藏在皮肤纹理之中!若非刻意寻找,绝对会被忽略。针眼周围有轻微的红肿和细微的出血点,显然是新鲜伤口!
找到了!
楚惜墨精神一振。这很可能是投毒路径!
她用银针轻轻探了探,深度很浅。凶手动作极快,趁其不备,用沾有毒药的细针迅速刺入这个隐蔽部位,毒性发作极快,父亲甚至可能没意识到被攻击,只以为是突然发病。
如此熟练隐蔽的手法,绝非普通人所为!
她继续检查,在父亲紧握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指尖,发现了一些极细微的、亮晶晶的碎屑,像是某种矿物或金属碎末。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集到另一张油纸上。
这会不会是父亲挣扎时,从凶手身上或凶器上刮擦下来的?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汗流浃背,体力再次告急。但收获是巨大的——他杀确凿,并且找到了可能的毒物残留和微量物证。
然而,如何进一步分析?没有实验室,没有试剂,甚至连最基本的显微镜都没有。她空有知识,却难以施展。
苦杏仁味指向氰化物,但古代哪来的氰化物?难道是天然存在的含氰苷植物提取物?比如某些杏仁、木薯...但提取纯度如此之高、见效如此之快的毒素,需要一定的化学知识。
那个针眼...如此精准隐蔽。凶手对人体结构很了解?或者受过特殊训练?
还有那些亮晶晶的碎屑...是什么?
线索很多,却像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
而比这些更迫在眉睫的,是生存。
父亲的尸体需要安置,否则很快会腐败。她需要食物,需要钱。
楚惜墨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套仵作公服上。
一个大胆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或许,她可以去衙门,主动提出完成父亲未尽的格目。
这不仅能为她换来急需的银钱,更能让她有机会接触到那具关键的女尸,亲自查看父亲可能发现的“不该看”的东西!甚至,有机会暗中调查父亲被传唤后经历了什么,接触了谁。
风险极大。衙门里可能就有害死父亲的凶手。这无异于羊入虎口。
但她别无选择。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主动出击,或许能杀出一线生机。
她看着父亲青紫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现代法医楚欣的锐利和坚定。
“爹,”她轻声说,仿佛立下誓言,“你的路,我接着走。你的冤,我來伸。”
夜色渐深,破旧的小屋仿佛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而舟中的少女,已然擦干眼泪,握紧了手中那柄略显粗糙的验尸刀。
明日,她将走向那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