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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她厉喝一声,像一道红色的旋风般冲了出去,猛地张开双臂,死死拦在自家染坊那扇破旧的木门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得发颤,“李三!你们这群强盗!土匪!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天理!”

李三看见她,狞笑起来,唾了一口:“呸!又是你这个泼辣货!天理?老子告诉你,这块地,漕帮的龙爷看上了,要建货仓!你们这些穷鬼,趁早滚蛋,还能留条活路!”

“放***屁!”红绡气得口不择言,所有市井里学来的最污秽最恶毒的词句都泼洒出去,“抢地夺产,断人生路,就不怕天打雷劈,断子绝孙!你们黑虎帮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尽是些没***的下流种子!”

她的骂声又急又狠,像淬了毒的鞭子,抽得李三脸色铁青。周围被驱赶的邻里见她一个女子竟敢如此,绝望中竟也被激起一丝血性,纷纷围拢过来,怒视着黑虎帮众人。

“反了!反了!”李三暴跳如雷,彻底撕破脸皮,“给老子打!砸!把这泼妇的破窝给拆了!”

一群打手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红绡尖叫着,抄起门边一根用来搅布的粗木棍,没头没脑地挥打过去!她毫无章法,全凭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竟一时逼得两个靠近的打手近不了身。混乱中,木棍砸在一个打手胳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对方惨叫一声。

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有其他打手绕后,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扯!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痛呼一声,木棍脱手。更多的拳脚落在她身上、背上,火辣辣地疼。她死咬着牙,指甲抠抓撕挠,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地咒骂着。

染坊被砸得稀烂。染缸被推倒,各色染料汩汩流出,混合着泥水,淌了一地,像打翻了蹩脚画师的调色盘,绚烂而残酷。晾晒的布匹被撕扯践踏,她日夜辛苦的心血,顷刻间化为乌有。

邻里的哭喊和黑虎帮的狂笑交织在一起,撞击着她的耳膜。

就在她几乎要被拖拽开时,一声更加暴怒的嘶吼从人群外传来:“放开她!”

赵青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带着七八个差役,硬生生从混乱的人群外杀了进来!他目眦欲裂,看到红绡被打得鬓发散乱、嘴角渗血、却依旧倔强咒骂的模样,看到被毁得一塌糊涂的染坊,再看到李三那张嚣张的嘴脸,最后一点理智也绷断了!

他甚至没等下令,直接拔出腰刀,刀背狠狠劈在一个正对红绡动手的打手背上!

“官府拿人!抗命者格杀勿论!”他带来的差役们也红了眼,抡起铁尺水火棍加入了战团。

场面彻底失控,从单方面的欺凌变成了混战。赵青一把将红绡护到身后,他的动作迅疾而刚猛,每一招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专往黑虎帮众的痛处招呼。红绡被他紧紧护着,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和每一次挥刀格挡时传来的震动。

她看着他青灰色的背影,像一堵突然出现的、坚实可靠的墙,挡在了她和所有的恶念之间。鼻腔里充斥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皂角味,还有血腥味。那一刻,一直强撑着她的那股泼天悍勇,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支点,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保护烫了一下,竟微微颤抖起来。

混战没有持续太久。黑虎帮毕竟只是地痞流氓,见官府动了真格,又见赵青一副拼命的架势,气焰先怯了,很快被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李三也被赵青一脚踹翻在地,捆了个结实。

现场一片狼藉。受伤的邻里在呻吟,女人们在哭泣,废墟冒着青烟。

赵青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未退,他转过身,双手抓住红绡的肩膀,上下打量她,声音因为后怕和愤怒而沙哑:“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你怎么敢……你怎么就这么冲上来!”

他的手指用力得几乎掐进她肉里,眼神里的担忧和惊怒几乎要溢出来。

红绡抬头看着他,脸上沾着泥污和血渍,头发凌乱,模样狼狈不堪。她想扯出个惯有的、满不在乎的冷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撇。想说什么硬气的话,喉咙却像是被那浓烈的靛蓝味和血腥气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只有心口那团火,还在烧着,却不再是纯粹的愤怒,而是掺进了一种陌生的、滚烫的、让她无所适从的酸胀感,灼得她眼眶发热。

她猛地低下头,挣脱开他的双手,哑声道:“我没事。”

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极轻微的哽咽。

混战后的狼藉,像一幅残酷的静物画,凝固在午后的死寂里。染料横流,破碎的缸瓦、撕裂的布匹、倾倒的货架,还有零星的血迹,混杂在泥水中,散发出一种古怪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受伤邻里的呻吟低低传来,更添几分凄惶。

赵青带来的差役正在清理现场,捆绑俘虏,动作间带着公事公办的利落,却也掩不住一丝对这惨状的恻隐。赵青本人却像是钉在了原地,目光死死锁在红绡身上,那眼神沉得骇人,里面翻涌着后怕、未熄的怒火,还有一种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滚烫的东西。

他向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抓住红绡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跟我来。”他声音低哑,不容置疑,拉着她就往那间还算完整的里屋走。

红绡挣了一下,没挣脱。他掌心滚烫,带着薄茧,那温度灼人,一路烫到她胳膊肘,让她心慌意乱。周围邻里投来各种复杂的目光,她脸上火辣辣的,分不清是羞是恼还是别的什么。

“砰”的一声,破旧的木门被赵青用脚带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瞬间变得逼仄,弥漫着染料味、尘土味,还有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

“坐下!”他几乎是命令道,将她按在屋里唯一一张瘸腿的木凳上。自己则单膝跪地,去查看她小腿上一道被碎瓦划出的血口子。

红绡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握住脚踝。他的指尖沾了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污渍,动作竟出乎意料的轻柔,与他方才暴怒杀入重围的模样判若两人。

冰凉的触感让她哆嗦了一下。她垂着眼,能看到他低垂的、紧抿的唇线,和高挺鼻梁上渗出的细密汗珠。他的呼吸有些重,喷在她小腿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

“你……”红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不必如此。”

赵青动作一顿,抬起头。四目相对,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瞳孔里的倒影。他眼底那片沉郁的海像是骤然起了风暴,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骇人的力度:“不必如此?红绡,你告诉我,我若不来,你待如何?被他们打死在门口吗?!”

他的质问像鞭子,抽在她强撑的硬壳上。那壳子裂开细缝,露出里面一直被她死死压着的、后知后觉的恐惧和委屈。鼻尖猛地一酸,她慌忙别开脸,硬声道:“打死便打死!总好过窝窝囊囊地被赶出去!”

“你——”赵青气结,握着她脚踝的手无意识收紧,疼得她吸了口气。他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松开,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烦躁地踱了半步,又转回来,双手撑在她身后的墙壁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红绡!”他盯着她,眼睛红得吓人,“你看着我!你非要这么……这么浑身是刺地活着吗?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险!那些人杀人不眨眼!”

他的压迫感太强,那担忧和怒意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下来。红绡被迫仰头看着他,心慌得厉害,嘴上却不肯服软:“我惯了!用不着你赵大捕头来可怜!”

“我不是可怜你!”赵青低吼出声,像是终于忍无可忍,压抑的情感决堤而出,“我是什么心思,你当真看不出吗?!从第一次见你叉着腰骂李三开始,我他妈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呼吸粗重地停在那里,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滚烫,专注,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坦诚,剥开了所有掩饰,直直撞进她眼里,撞进她心口。

红绡彻底僵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方才外面所有的喧嚣打斗都远去了,只剩下他剧烈的心跳声和自己擂鼓般的撞击胸腔的声音。那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属于婉茹那一世残留的、对于温情和欣赏的微弱渴望,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烈火猛地点燃,烧得她四肢百骸都酥麻了,却又带着一种被灼伤的恐慌。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市井里学来的泼辣词句,此刻都苍白无力,溃不成军。

赵青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嘴唇,眼底闪过一丝懊恼,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缓缓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磨过砂纸:“红绡……别赶我走。让我护着你,成不成?”

那声音里的恳求和他平日里的冷硬截然不同,像一根最尖细的针,精准地刺破她所有防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差役小心翼翼的禀报声:“头儿……漕帮那边……来人了,说要见您……”

旖旎又紧绷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赵青身体一僵,眼底风暴骤歇,换上了一种极深的、冰冷的凝重。他缓缓直起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那个冷静自持的赵捕头,只是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残余的波动。

他深深看了红绡一眼,那一眼复杂难辨,低声道:“待在这里,别出来。”

说完,他猛地转身,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门板合上,隔绝了他高大的背影。

红绡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从凳子上滑坐到冰冷的地面。小腿的伤口隐隐作痛,手腕和脚踝处仿佛还残留着他灼人的握力。屋子里空了下来,可他方才的气息,那滚烫的眼神,那句“让我护着你”,却无处不在,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她,比外面黑虎帮的打砸更让她心慌意乱。

她抬手捂住脸,指尖冰凉。心口那团火还在烧,却不再是纯粹的愤怒,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混乱、更灼烫、也更令人害怕的东西。辣意褪去,泛上来的,是另一种陌生而汹涌的酸涩,冲得她眼眶发热。

外面隐约传来赵青与来人的对话声,听不真切,只有一种冰冷的、公式化的调子。

她蜷缩在冰冷的尘土里,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赵青再回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狭小的里屋没有点灯,只有门外差役举着的火把光亮,偶尔将晃动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鬼魅一般。

他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夜晚的寒气和一种竭力压抑后的疲惫。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在门口站了片刻,似乎在适应屋内的昏暗,目光落在蜷缩在墙角地上的那个身影上。

红绡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沉甸甸的,和之前那灼烫的力度不同,裹着一层冰冷的寒意。

良久,他走到桌边,摸索着点燃了那盏小小的、灯油将尽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照亮他紧绷的侧脸和沾染了污渍的官服前襟。

“漕帮的人来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像在念一纸枯燥的公文,“这块地,衙门早就批给了他们扩建货仓,文书齐全。黑虎帮不过是他们雇来先行清场的打手,手段是脏,但……名目上,占着理。”

油灯的灯芯爆了一下,屋子里骤然亮了一瞬,映出红绡猛地抬起的、毫无血色的脸。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赵青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继续往下说,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地上:“李三他们,殴伤百姓,毁坏财物,我会依律惩办,但最多也就是打几板子,关些时日。漕帮那边……赔了点汤药钱和损失。”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你们的地契……要么自己拿去衙门兑换补偿,要么……等期限到了,官府会强行征收。”

他说完了。屋子里陷入一种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红绡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此刻显得无比陌生、无比冷酷的侧脸。方才那几乎要将她融化的滚烫眼神、那句石破天惊的“让我护着你”,仿佛只是一个荒唐的错觉。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从脚底急速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连心口那团混乱灼烫的火也被彻底浇灭,只剩下一片冒着青烟的灰烬。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身体因为久坐和寒冷而有些僵硬,动作间带着一种脆弱的滞涩。

她走到桌边,没有看那个钱袋,只是伸出手,指尖冰冷,轻轻碰了碰那粗糙的布袋。

然后,她猛地一挥手!

“哗啦——”

钱袋被她狠狠扫落在地!里面的铜钱和碎银滚落出来,蹦跳着,四散钻进角落的灰尘里。

“拿走你们的臭钱!”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像玻璃刮过铁皮,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破碎感,“补偿?哈哈哈哈!赵捕头,你们官府的理,就是一张纸,盖个红戳,就能断了我们这么多人的活路,毁了我们的家,是不是?!”

她终于看向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没有泪,只有一种被彻底背叛和愚弄后的疯狂恨意,“你刚才问我知不知道有多险?我现在知道了!最险的不是李三那种明刀明枪的恶棍!是你们!是你们这种口口声声王法、道理,却拿着刀把子帮强盗***们心窝子的官老爷!”

赵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依旧没有看她,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把什么汹涌的东西硬生生咽回去。

“红绡……”他试图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别叫我!”红绡厉声打断他,一步步逼近他,仰着头,像一头濒死的幼兽,亮出最后一点獠牙,“你刚才说的话,算什么?啊?护着我?拿什么护?拿你官帽上的顶戴,还是拿这袋卖了我家、卖了整条巷子的血汗钱?!”

她的质问一句比一句狠,一句比一句毒,直直戳向他最无力辩驳的地方。

赵青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吓人。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疲惫和某种被碾碎了的什么东西。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目光沉重得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头里。然后,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脚步声仓促而沉重,很快远去。

门板在他身后晃荡着,发出吱呀的哀鸣。

红绡僵在原地,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方才那阵爆发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冰冷刺骨的壳子。

门外,差役开始驱散尚未离去的邻里,声音冰冷而不耐烦。哭喊声和哀求声低低传来,又渐渐被夜色吞没。

她缓缓地蹲下去,伸出手,徒劳地想去拢住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肮脏的铜钱。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却怎么也抓不住。

油灯的光晕微弱地摇曳着,映着她颤抖的、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几天后,补偿的文书还是发了下来,钱也被强行塞给了几家哭天抢地的住户。反抗是徒劳的。推土和搭建新货仓的工匠很快进驻,昔日充满烟火气的小巷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尘土飞扬中,迅速走向死亡。

红绡拖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站在巷口,回头望去。

家没了。染坊没了。那些骂过、笑过、互相帮衬过也争执过的邻里,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不知飘向了何方。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断壁残垣,转身,汇入街上熙攘的人流。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野火烧过、却硬生生从焦土里挣出一截残茎的荆棘。

心口那片被冰封的灰烬里,有什么东西 permanently地冷了下去,硬化了,变成一种更沉默、也更酷烈的辣,深深埋进骨血里。

这一课,代价惨烈,但她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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