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天庭最受宠的小仙女,为爱甘受七世轮回。 第一世她生为才女,却因女子之身被剥夺科举资格。 偷偷爱慕的才子娶了旁人,诗稿被书商弃如敝履。 被迫嫁作商人妇那夜,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遗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若连这点酸都咽不下,怎配回去见他?”
序幕:离别与使命
残阳如血,将茅屋前那一小片菜畦染上了一种近乎凄艳的色调。篱笆旁的老黄牛无力地趴卧着,粗糙的尾巴偶尔拂动一下,驱赶着并不存在的蝇虫,发出沉闷的叹息。它太老了,老得仿佛也快要融进这暮色里。
茅屋内,光线昏暗,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牛郎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身上盖着一床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被子。曾经能挑起重担、追得上仙子的宽阔胸膛,如今只剩下微弱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旧风箱拉扯出的艰难声响。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深深的沟壑,头发早已雪白干枯,如同秋后覆霜的野草。
唯有那双眼睛,虽已浑浊不堪,却依旧努力地睁着,牢牢望着床边那个身影,里面盛满了即将溢出的不舍与担忧。
紫苏紧紧握着他枯槁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体内那绵长的仙元生命力渡给他,哪怕一丝一毫也好。可天命如此,凡人的寿数到了尽头,便是到了尽头。她身为天帝之女,此刻却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
她的容颜依旧如他们初遇时那般清丽绝俗,岁月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可那双曾映照着星河灿烂、不谙世事的眼眸,此刻却红肿着,蓄满了泪水,无尽的悲恸几乎要将她淹没。
“牛郎……”她的声音哽咽,破碎得不成调,“你别怕……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牛郎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紫苏慌忙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唇边。
“……苦……苦了你了……”断断续续的字节,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跟了我……没享过福……尽受苦了……”
“不苦,我不苦!”紫苏的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滴落在他干枯的手背上,“能与你相守这一世,是我心甘情愿,是我最大的福分……”
这是真话。纵然被剔去仙骨,贬落凡尘,过着粗茶淡饭、织布耕田的清贫日子,远离了瑶池的琼浆玉液和霓裳羽衣,但只要与他在一起,那些艰辛都变成了踏实的温暖。她从未后悔过当年的选择。
牛郎似乎想笑一下,却只牵动了嘴角僵硬的皱纹。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努力地聚焦,想最后再看清她的模样。
“……可惜……只能……陪你……到这了……”
声音越来越低,终至无声。
那紧紧回握着她的、布满老茧的手,倏然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松软下去。
胸膛那微弱的起伏,彻底停止了。
窗外,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山脊,暮色如墨般迅速渲染开来。老黄牛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悲戚的哀鸣,在寂静的山谷中久久回荡。
“牛郎——!”
一声凄厉的悲呼撕裂了黄昏的宁静。紫苏猛地抱紧他尚存余温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哭声压抑而绝望,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仙凡之别,如同天堑,她终究留不住他。
就在她悲痛欲绝,几乎要追随而去之时,茅屋内骤然亮起无比璀璨祥和的七彩光芒!一股浩瀚无匹、威严庄重的仙家气息瞬间充斥了这狭小的空间,将凡尘的悲苦与死亡的气息涤荡一空。
光芒中心,一道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身影缓缓显现。凤冠霞帔,面容威仪中带着一丝淡漠,正是统御女仙、司掌天庭律法的王母娘娘。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手持拂尘的侍女。
紫苏抬起泪眼,看着突然降临的母亲,眼中没有惊喜,只有更深的茫然和刺痛。
王母的目光扫过床上已然气绝的牛郎,眼中无波无澜,仿佛看着一块顽石枯木。她的视线最终落在悲痛欲绝的女儿身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威:
“紫苏,尘缘已了。”
紫苏猛地摇头,抱紧怀中的丈夫:“不!没有!娘,求求您,救救他!哪怕让他再……”
“痴儿!”王母打断她,语气微沉,“凡人生死,自有定数。他寿终正寝,已是圆满。你与他这一世夫妻情分,至此终结。”
“可是……”
“没有可是。”王母的声音愈发冰冷,“你私下凡尘,触犯天条,本该受重罚。念在你此番亦是应劫,如今尘世孽缘已断,随我回返天庭,静思己过。”
回返天庭?紫苏看着怀中再无生息的丈夫,心如同被寸寸碾碎。回去了又如何?那座冰冷孤寂的仙宫,没有了他,又有何意义?
王母见她神情恍惚,抗拒之意明显,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却无多少温度,更多的是对既定规则的陈述:“你莫非以为,与他相守这凡间数十载,便是情劫已渡?紫苏,你太天真了。”
紫苏蓦然抬头。
王母继续道:“与牛郎这一世,不过是个引子,让你这不知情为何物的仙子,初尝情爱滋味,种下执念之因。真正的劫,不在与他相守,而在与他死别之后。”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紫苏的灵魂:“你心中情根已种,执念未消。若就此带你回天,仙非仙,凡非凡,执念缠身,必生心魔,终将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紫苏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王母的声音如同亘古不变的寒冰,宣判着她的命运:“欲证金仙大道,须得洗净这身凡尘情孽。你需再入轮回,独自经历六世人间之苦,尝遍酸、辣、苦、咸、涩、甜六味,将情爱之执念融于众生百态,历经磨砺,方能真正超脱,晋升金仙。”
六世轮回?尝遍六味?紫苏的脑中一片空白。失去牛郎的痛苦尚未平息,更大的茫然与无措已如滔天巨浪般袭来。
“不……我不要什么金仙大道……我只要……”她徒劳地抱紧牛郎,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由不得你。”王母语气决绝,毫无转圜余地,“此乃天道对你之考验,亦是唯一生路。若抗命不遵,形神俱灭便在眼前。”
说话间,王母抬手,指尖凝聚起令人心悸的璀璨仙光。
紫苏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将她从牛郎身边强行拉开。她拼命挣扎,哭喊着,却无济于事。
那仙光笼罩住她,一种剥离灵魂般的剧痛传来。她的仙骨、她的大部分仙力、甚至她作为仙女的许多记忆,都开始被强行抽离、封印。唯有对牛郎那刻骨铭心的思念与爱恋,如同最坚韧的核心,被保留了下来,化作一枚无形的情感种子,深深埋入她即将投入轮回的魂魄深处。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看到的,是那间承载了她一生平凡幸福的茅屋在仙光中渐渐远去、模糊,以及床上那具迅速冰冷、最终化作点点萤光归墟消散的躯体……
牛郎,彻底消失了。
巨大的悲痛和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力感吞噬了她。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只感到自己被投入一条冰冷、黑暗、旋转不息的河流,向着未知的深渊,不断坠落……坠落……
带着无尽的思念,和一片空茫的恐惧,奔赴那六场注定孤身一人、滋味万千的人间旅程。
2
紫苏,不,这一世她是婉茹了。
意识像是从极深的水底挣扎着上浮,每一次试图靠近水面,都被无形的力量拖拽回去。最后冲破那层隔膜时,剧烈的酸楚感抢先一步攫住了她,呛得她猛地睁开眼,咳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入眼是昏黄的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并不难闻的墨香和药气混杂的味道。身体沉重,喉咙干涩发紧,心口却堵着一团化不开的酸胀,沉甸甸地压着,不知来处,也无从排遣。
“婉茹?我儿醒了?” 一个苍老而急切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压抑的低咳。守在床边的妇人急忙探过身,粗糙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额角,“谢天谢地,热度退了。你这孩子,不过是去送趟诗稿,怎就淋了雨回来,还哭晕过去?莫不是那书局的伙计又说了什么难听话?”
婉茹怔怔地转眸,看着母亲焦灼的容颜。记忆碎片缓慢回流——是了,她偷偷誊抄了父亲和自己写的诗,满怀希冀地送去城西最大的书局,却连管事的面都没见着,只被一个年轻的伙计奚落:“女子无才便是德,小姐还是回去绣花吧,这劳什子诗稿,我们这儿不收,别处也一样!” 雨水冰冷,话语更如冰锥,刺得她浑身发颤,回来的路上一遍遍回想,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竟不知怎么捱到的家。
“没…没有。”她声音沙哑,避开母亲的目光,“许是淋雨着了风寒,让娘担心了。”
母亲叹了口气,愁云笼罩眉间:“你爹这病…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你也莫再执着那些诗啊词的了,不当饭吃。前***舅母又来,提了那城南米铺张家…”
“娘!”婉茹急急打断,又是一阵心慌气短,那酸意涌上鼻腔,“我…我头疼,想再歇歇。”
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只替她掖好被角,默默出去了。
房门轻合,婉茹闭上眼,却并非休息。那伙计的嘲弄反复回响,字字诛心。为何女子便不能有凌云之志?为何笔墨纸砚于男子是登天梯,于她便是玩物?这念头一起,心口那熟悉的酸涩便泛滥开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无意识地***身下的薄褥。混沌的识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一个模糊到几乎捕捉不到的影子,温暖却遥远,伴随着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痛楚,一闪即逝。她用力去想,头便针扎似的疼,只余下满腔莫名所以的酸楚,真实得让她指尖发颤。
这酸味,竟像是刻在了魂灵里。
过了几日,父亲精神稍好,靠在榻上唤她:“婉茹,柳公子来了,正在前厅。你…去奉杯茶吧。”
婉茹的心猛地一跳,方才那无所不在的酸闷感竟短暂地退潮了。她低声应了,对镜匆匆理了理微乱的鬓发,镜中少女双颊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柳公子是父亲早年学生的同窗,家道殷实,却无纨绔习气,反而最爱诗词,常来与病中的父亲谈诗论道。他待人温文有礼,看向她时,眼神里总有她不敢深究的欣赏。
她端着茶盘步入前厅时,柳涵正与父亲谈论近日读的一卷古诗,声音清朗如玉磬。他见她进来,话语微顿,起身含笑致意:“有劳婉茹妹妹。”
“柳公子请用茶。”她垂着眼,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父亲咳嗽几声,叹道:“可惜老夫病体沉疴,误了学问。婉茹这孩子,若是个男儿身,或许还能去科场搏个功名,不负她这点灵性。如今…唉…”
柳涵目光落在婉茹身上,带着真挚的惋惜:“婉茹妹妹才情清丽,确非寻常。便是女儿身,亦不能掩其珠玉之光。只是这世道…终究是可惜了。”
他的话像温水流过心田,暂时熨帖了那日夜啃噬她的酸涩。她飞快地抬眼看他,撞进他一双清亮的眸子里,那里面的赞赏让她心跳如鼓,一股微甜的暖意悄悄蔓延。或许…或许他是不同的?
她偶尔大胆接上一两句对诗词的见解,他便抚掌称赞,与她探讨,那一刻,前厅似乎亮堂起来,连父亲的病容都仿佛舒展了些。她几乎要以为,那求而不得的苦闷,终能有一份寄托。
然而好景不长。父亲咳得越发厉害,昂贵的药石如流水般耗去家中最后的积蓄。母亲背着她哭了好几场,眼窝深陷下去。
那日午后,舅母又登门了,这次嗓门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喜气:“……张家那边松口了!虽是填房,但人家米铺开着,吃穿不愁!婉茹过去就是现成的老板娘,聘礼这个数!足够姐夫用好药养着了!妹子你还犹豫什么?难道真看着这家散了?”
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砸在躲在房里假装绣花的婉茹耳中。她手一抖,针尖狠狠刺入指尖,一颗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有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
母亲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哭腔和挣扎:“……总得问问孩子,还有她爹……”
“问什么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不成她还想着那个常来的柳公子?快别做梦了!人家柳家什么门第,能看上我们这破落户?听说柳夫人前儿个相看了城东李员外家的千金,那才是门当户对!”
“轰”的一声,婉茹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柳公子…李员外家的千金…填房…米铺张老板…几个词翻滚撕扯,将她方才那点微末的希冀碾得粉碎。心口那熟悉的酸意以前所未有的凶猛之势翻涌上来,酸得她眼眶刺痛,喉咙紧缩,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猛地冲出门,想去找父亲,想去找母亲,想告诉他们她不嫁!可她能说什么?父亲的药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她最终只是白着脸,踉跄着退回房内,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混着那无法形容的、绝望的酸涩。
几日后,柳涵又来探望。父亲强打精神在书房见他。婉茹被母亲使眼色,不得不端了茶水送去。
她站在书房外,手抬起,却迟迟没有叩门。里面传来父亲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带着托孤般的沉重:“……柳公子,老夫怕是时日无多了。只放心不下婉茹这孩子……她心气高,命却……日后若有可能,还望公子看在往日情分,照拂一二……”
然后是柳涵温和却同样沉重的声音:“先生放心,晚辈……定当尽力。只是…只是家中母亲已为晚辈定下亲事,乃是城东李……”
“哐当——”
婉茹手中的托盘砸落在地,茶盏碎裂,茶水四溅,如同她此刻的心。里面对话戛然而止。
门被猛地拉开,柳涵惊愕又带着慌乱痛惜的脸出现在门口:“婉茹妹妹!”
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了,只看到他那张写满无奈和歉疚的脸。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原来舅母说的都是真的。原来那些欣赏和温和,终究越不过门第与现实。
那酸楚不再是心里泛涌,而是爆炸开来,腐蚀了她的五脏六腑,灼伤了她的眼睛。她死死盯着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跑,像是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逃离他那双写满“不得已”的眼睛。
身后传来父亲剧烈的咳嗽声和柳涵焦急的呼唤,她都顾不上了。
自那日后,婉茹像是被抽走了魂灵。父亲病情急剧恶化,母亲哭求着接下了张家的聘礼。婚事仓促得近乎羞辱。
嫁衣是旧的,勉强改了尺寸,颜色暗沉,并不合身。镜子里的人,脸颊凹陷,眼神空洞,只有唇上勉强点上的胭脂,红得刺眼,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窗外隐隐传来吹打声,喧闹却透着俗气的虚浮。继母带来的婆子丫鬟挤了一屋,说着言不由衷的吉祥话,声音尖利又空洞。
“……新娘子快些,吉时到了,张老爷的轿子可等着呢!” 一个婆子粗手粗脚地将一块红盖头蒙在她头上。
视线被彻底隔绝,只剩一片压抑的血红。她被左右搀扶着,机械地往外走。唢呐声、笑语声、议论声嗡嗡作响,搅得她头晕目眩。心口那团酸楚麻木地梗着,不再尖锐,却沉得让她迈不动步子。
跨过门槛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猛地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栽倒,左右人惊呼着七手八脚拉住她。
混乱中,盖头一角掀开,视线短暂恢复。她茫然抬眼,猝不及防地,望见了院墙外那株老槐树。
暮春时节,槐花落尽,只剩下浓密沉默的绿荫。
就这一眼。
识海最深处,那个模糊到几乎不存在的影子,那个伴随剧烈痛楚的碎片,毫无征兆地、凶狠地撞了上来!
不是一个影子,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句破碎的、带着泪的承诺,还有……无边无际的、比此刻强烈千万倍的绝望和失去。
‘……等着我……一定……’
是谁?
是谁的声音?!
盖头重新落下,隔绝了所有光线。她被推搡着,跌入轿中。
轿帘垂落,狭小的空间瞬间被黑暗和浓烈的轿帷气味填满。唢呐吹得越发响亮起劲,轿子被晃晃悠悠地抬了起来。
在这喧天的锣鼓和喜庆里,在这彻底的黑暗中,两行滚烫的泪终于毫无阻滞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直直落入死死交握的双手缝隙里。
她蜷缩在逼仄的黑暗中,轿子每一下颠簸都像碾过她空洞的胸腔。那尖锐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幻痛与眼前这沉钝的、无处可逃的现实酸楚交织撕扯,几乎要将她劈成两半。
牙关咬得死紧,尝到了血锈味,混着泪水的咸,还有一种更顽固的、浸透魂魄的酸。
一个清晰到近乎狰狞的念头,不是想,而是从血肉骨头里榨出来,钉入脑髓——
“若连这点酸都咽不下…”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音在喧嚣的鼓吹乐中微不可闻,却带着骇人的重量。
“怎配回去见他?”
轿子在一片吹吹打打的喧闹里,停在了张家宅邸前。
那喧哗声浪隔着轿帘拍进来,砸得婉茹耳膜嗡嗡作响,却透不进一丝真切。她被一只粗壮的手搀扶出来,盖头遮蔽了所有视线,只能看到脚下有限的一小片地面,从青石板换成门槛,再变成铺着红毡子的庭院。
周遭的笑语声、贺喜声、指点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罩,模糊不清。她像个提线木偶,被人牵引着完成一整套繁琐的礼仪。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每一次弯腰,头上的凤冠都沉重得几乎要压断她纤细的脖颈。每一次起身,眼前都阵阵发黑,全靠身边婆子死死架着才没软倒。
她能感觉到一道黏腻的目光,穿透红盖头,胶着在她身上。那是她的“夫君”,米铺的张老板。偶尔能听到他带着酒意和志得意满的笑声,嗓音粗嘎。
礼成。她被簇拥着送入所谓的“新房”。
比起她家徒四壁的旧宅,这房间堪称“富丽”。红烛高烧,崭新的家具泛着油漆味,绸缎被面绣着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案。可这一切落在婉茹眼里,只觉刺目而俗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和陌生男子的气味,闷得她喘不过气。
下人们嬉笑着退了出去,房门合上,将那外面的喧嚣稍稍隔绝。
脚步声靠近,带着酒气和不容错辨的急切。一根秤杆粗鲁地伸进来,猛地挑飞了她的盖头。
骤然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张老板就站在眼前,四十上下年纪,身材微胖,面色红润,一双眼睛在她脸上、身上毫不掩饰地逡巡,带着估量货物般的满意。
“啧,虽瘦弱了些,倒真是个清秀佳人,不像你那舅母吹嘘的什么才女,老子也不稀罕那个!”他嘿嘿笑着,满是酒气的嘴凑近来,“往后安生跟着老子,吃香喝辣,比你那穷酸家里强百倍!只一件,收起那些小姐心思,好生伺候着,给老子早日添个儿子!”
他的手油腻地抚上她的脸颊。
婉茹猛地一颤,胃里翻江倒海,那强压下去的酸楚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直冲喉咙。她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往后缩。
她这抗拒的姿态似乎惹恼了他。张老板脸色一沉,没了方才那点伪饰的耐心,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腕:“躲什么躲!进了我张家的门,就是老子的人!”
红烛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
撕裂般的剧痛袭来时,婉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她睁大着眼,望着帐顶那对刺眼的鸳鸯,视线模糊,没有一滴泪。所有的感知都收缩成心口那一团冰冷坚硬、几乎要炸开的酸涩块垒,还有识海深处,那个被这剧烈痛苦再次勾动、疯狂闪烁却始终抓不住的模糊影子和撕心裂肺的呼唤。
夜很长。身边的男人很快鼾声如雷。
她僵硬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天色透出一点熹微的灰白。
陪嫁过来的,只有一个家里用了多年的老嬷嬷,姓钱,是母亲不放心,硬塞过来的。第二日清晨,钱嬷嬷端着水盆进来伺候她梳洗,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再看看凌乱的床铺,眼圈一下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小姐……夫人……您……忍着些,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婉茹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面崭新的铜镜里。镜中人陌生得很,穿着不合身的绸缎衣服,鬓发松散,眼底一片死寂的青灰。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往下过。
张家米铺生意确实不小,张老板常年在外头忙活应酬,也常宿在铺子里或别的女人那里。他对婉茹,新鲜了几日便淡了,回来多是吃饭睡觉,偶尔想起便发泄一回,从不过问她的心思。他只要她像个摆设一样安分地待在内宅,偶尔带出去撑撑场面,显示他娶了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
这深宅大院,于婉茹而言,不过一个华丽些的囚笼。婆婆是继室,精明刻薄,见她不得儿子欢心,又无娘家倚仗,便时常寻些由头敲打立规矩,话里话外嫌弃她清高、不会伺候人、肚子也没动静。下人们最是势利,眼见如此,伺候也渐渐懈怠起来,闲言碎语少不了飘进她耳中。
她终日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带来的几本旧书和诗稿,被张老板看见一次,嗤笑一声“晦气”,便让收了起来,不许她再碰。
那架绣棚成了她唯一的消遣。只是绷紧的绢帛上,刺下的不再是娇艳的花鸟,而是疏离的、扭曲的枝桠,或是大片大片空洞的留白。针尖无数次刺破指尖,血珠晕开在素绢上,她也只是麻木地看着。
偶尔,她会听到一些外面的消息。
是钱嬷嬷出去采买时听来的,小心翼翼地学给她听。
“……柳公子,哦,如今该叫柳举人老爷了,春闱高中了!听说放了外任,是个好地方,不日就要携家眷赴任去了……”
针尖猛地刺深了,血珠涌出得更快。婉茹低下头,默默将指尖含入口中,那股铁锈味混着心底漫上来的、早已习惯的冰冷酸涩,一起咽了下去。
赴任了。很好。他本该有锦绣前程。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又有一次,钱嬷嬷唏嘘地说起,原来李家那位嫁过去的小姐,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冬天一场大病,竟没熬过去,香消玉殒了。
婉茹正在绣一片枯叶,闻言,手顿在半空,许久没有动。
那个她曾暗暗羡慕、甚至有一丝嫉妒的、占据了柳涵身旁位置的女子,竟就这样没了?那么,柳涵呢?他……可会伤心?
这念头一起,她便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他伤心与否,与她这个困在囚笼里的、别人的填房,又有什么相干?
这酸,尝到最后,竟连嫉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一片荒芜的麻木。
时光荏苒,几年光阴流水般逝去。张老板又纳了一房妾室,年轻貌美,很会来事,很快夺走了全部注意。婉茹这里愈发冷清,她乐得清静,几乎成了这宅子里的一个影子。
直到父亲病故的噩耗传来。
她哭不出来,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日。钱嬷嬷担心地守在门外,只听到里面死寂一片。
第二***出来,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眼神却静得骇人。她求了张老板许久,甚至第一次放下所有姿态,几乎是在哀求,才得来回去奔丧的允许,且只准待半日。
回到那个愈发破败的家中,母亲抱着她痛哭,诉说父亲临终前还念叨着她的诗,念叨着对不起她。弟弟妹妹们怯生生地看着她一身绫罗,却掩不住的憔悴。
她看着父亲的灵位,看着家徒四壁的凄凉,看着母亲早生的华发。那酸楚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情愫,而是变成了眼前真真切切的、无法挽回的失去和无法弥补的遗憾,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几乎喘不过气。
她留下所有攒下的体己钱,在母亲更咽的哭声里,几乎是逃离了那个承载了她所有梦想与酸楚开始的地方。
回到张府那刻,看着那朱红的大门,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那个叫婉茹的、会写诗、会对着月亮发呆、心口会为一句赞赏而泛起微甜、会因求不得而酸楚难言的女子,已经彻底死去了。
死在了父亲病榻前,死在了母亲绝望的眼泪里,也死在了她自己日复一日的沉默和麻木里。
往后的岁月,更加平淡如水,或者说,如一潭死水。
她活着,吃饭,睡觉,应对婆婆偶尔的刁难,听着小妾院里的丝竹欢笑,像个精致的傀儡。张老板后来生意遭了变故,家道中落了些,脾气越发暴躁,有时会来她这里发泄怨气。她都默默受了,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再也没提起过诗,没提起过柳涵,没提起过任何与过往相关的字眼。那些东西,连同最初那剧烈的心痛和酸涩,都被深深地埋进了不见天日的心底最深处,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只有极偶尔,在夜深人静,连月光都吝啬透入窗棂时,她会睁着眼,望着无尽的黑暗,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抵住心口。
那里,早已不再尖锐刺痛,只余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重的、泛着陈腐酸味的空洞。
像一枚被岁月风干了的、再也无人拾起的青梅。
张家的宅子,在婉茹眼中,渐渐褪去了最初那层虚假的富丽,显露出它沉闷压抑的底色。日子不是过下去的,是一寸一寸熬干的。
张老板生意上的波折,如同投石入死潭,只激起片刻浑浊的涟漪,便复归沉寂,甚至比之前更不堪。米铺的进项少了,他在外头的应酬和脾气却愈发大了。回来时常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婆婆把持着日渐缩水的家用,抠搜得厉害,指桑骂槐的本事日益精进,那点刻薄几乎凝成实质,黏糊糊地糊在婉茹日常的每一口呼吸里。
新纳的妾室失了宠,又或是原本就没什么宠,只是新鲜。那点娇嗔软语没了用武之地,便也消停下来,偶尔在廊下遇见,两人目光一碰,俱是漠然,随即各自移开,连一点虚伪的客套都懒得维持。这宅院里的人,像秋后僵死的虫,被无形的蛛网粘着,动弹不得,只等着最后一点生气被抽干。
婉茹越发像个影子。她不再需要去婆婆跟前立规矩,因为婆婆也懒得多看她一眼。她缩在自己那间日渐清冷的屋子里,窗棂积着灰,连日光透进来都显得有气无力。钱嬷嬷老了,眼神不好,腿脚也不便,婉茹便让她少操心,许多事自己动手。
她学会了如何用最少的炭火熬过寒冬,如何将一碗冷饭用热水泡开,吞咽下去而不去想它的滋味。她甚至学会了辨认张老板脚步声里的情绪,在他特别暴躁的日子,能提前将自己隐入更深的角落,减少存在感,避免那无妄的怒火降临。
有时,她会坐在窗边,看庭院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周而复始。看的久了,眼神便空茫起来,仿佛透过那枝叶,看向了极远极远的地方,一片虚无。
心口那团酸涩,早已不再翻腾。它沉甸底,变成了一块冷硬的石头,硌在那里,不痛,只是存在着,提醒着她一些早已被遗忘、也不愿再记起的东西。偶尔,在极其安静的深夜,她会错觉那石头裂开一丝缝隙,渗出一点陈年的、腐朽的酸气,但很快又弥合如初。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直到在这死寂中悄无声息地腐烂掉。
直到那个消息,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地楔入她麻木的感知。
是钱嬷嬷说的。老人如今出门的时候更少,但每次出去,总会尽力搜罗些街谈巷议,回来絮絮地说给她听,仿佛这样就能给这死水般的日子注入一点活气。尽管那些消息,多半与她们毫不相干。
那日嬷嬷回来,神色有些异样,欲言又止,在屋里磨蹭了半晌,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凑到窗边,对着枯坐的婉茹低声道:“小姐……今儿在外头,听人说起……柳、柳大人……”
婉茹捻着衣角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钱嬷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混合了唏嘘和某种隐秘痛快的复杂情绪:“说是……官场上栽了大跟头……被、被革职查办了……家也抄了……人……人没等押送进京,就病死在……路上了……才不到四十啊……听说,连个摔盆送终的人都没有……”
嬷嬷后面还絮叨了些细节,什么牵连了哪桩案子,对头如何狠辣,世态如何炎凉。
婉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耳边像是骤然起了一阵尖锐的鸣啸,盖过了一切声音。眼前嬷嬷翕动的嘴唇、担忧的面容,都模糊扭曲起来。
她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眶,忽然毫无预兆地涌上一股剧烈的酸热,冲得她视线瞬间一片水光迷蒙。
她猛地扭过头,看向窗外。
院子里空空荡荡,那棵老树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刺向灰白色的天空。
没有泪流下来。那阵汹涌的酸意只在她眼中烧灼了片刻,便急速退潮,留下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空洞。
她以为她会难过,会惋惜,会为那个曾在她黯淡青春里投下一束微光的少年郎最终如此凄凉的结局而感到悲恸。
但是没有。
她甚至没有想起柳涵具体的模样,没有想起那些谈诗论词的午后,没有想起他清朗的声音和带着欣赏的目光。
她只是清晰地、无比清晰地,又一次看见了那个被伙计弃若敝屣、散落一地的诗稿;看见了母亲接过聘礼时颤抖的手和绝望的眼神;看见了父亲灵位上冰冷的刻字;看见了镜子里穿着大红嫁衣、眼神空洞的陌生女子;看见了这无数个日夜里,窗外那一成不变的、灰败的天空。
柳涵的死,于她而言,并非一个具体之人的消亡。它更像最后一把尘土,扬洒而下,将她那早已死去、埋藏在最深处的,关于“可能”、关于“另一种人生”的微末幻想,彻底掩埋,夯得结结实实。
他活着,与她无关。他死了,也带不定她任何东西。他们早已是陌路,甚至比陌路更遥远——一个在天边陨落,一个在泥淖里早已僵冷。
那曾让她辗转反侧、心口酸胀的求不得,如今品来,竟寡淡得像一杯放凉了的、失了味的清水。
原来到头来,什么都一样。
她缓缓转回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她甚至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从鼻腔里吁出一口气,像叹,又不像。
“知道了。”她对惶惑不安的钱嬷嬷说,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波澜,“嬷嬷,我有些渴了。”
钱嬷嬷愣愣地看着她,像是没明白。
婉茹已经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窗外,那片虚无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又捻住了那早已磨得起毛的衣角。
庭院的破败景象年复一年,毫无新意。婆婆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夜里悄无声息地去了,死前抓着婉茹的手,浑浊的老眼里竟淌下两行泪,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吐出几口浊气,便没了声息。婉茹替她合上眼,心中并无多少悲戚,只觉又一件事情了结。
张老板的生意终究没能起死回生,反而欠下一屁股债。他变卖了宅子、铺子,带着所剩无几的银钱和那个早已失宠的妾室,不知躲去了哪里,再没回来过,自然也早忘了还有婉茹这么个人存在。
宅子被债主收走的前一天,婉茹带着老迈不堪的钱嬷嬷,搬回了自己早已破败不堪的娘家旧屋。母亲前两年也已病故,弟弟妹妹早已离散,不知去向。屋子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蛛网遍布,比记忆里更加萧索寒冷。
钱嬷嬷经此折腾,一病不起,没熬过那个冬天。婉茹用最后一点钱,买了副薄棺,请人将嬷嬷葬在了郊外乱坟岗,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现在,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旧屋四处漏风,冬日严寒刺骨。她手脚都生了冻疮,溃烂流脓,动作迟缓。常常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一坐就是一整天,灶膛是冷的,肚子里也是空的。有时恍惚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念诗,母亲在灯下缝补,弟弟妹妹绕着桌子嬉笑……那些画面褪了色,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连带着当时的心情,也再也回想不起来了。
饥饿和寒冷成了最忠实伴侣。她不再去想什么诗词,什么才情,什么柳涵张老板。那些东西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她只想下一顿能有点什么下肚,今晚能不能稍微暖和一点。
偶尔有旧日邻人路过,见她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地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会投来怜悯又带点疏远的一瞥,低声议论几句“造化弄人”、“可惜了当初的才女”,便匆匆走开。
她像是没听见,浑浊的目光空茫地落在院墙外那株更加苍老衰败的槐树上。
又是一年槐花落尽的时节。
她感到生命正一点点从这具破败的身体里流逝,像沙漏里的沙,无声无息。并不觉得特别痛苦,反而有种接近麻木的平静。
最后的时刻,意识开始涣散。
许多纷乱的、模糊的碎片在脑中飞速掠过——被丢弃的诗稿、红盖头下的一片黑暗、父亲临终的眼、母亲绝望的泪、张老板油腻的脸、柳涵模糊的容颜、婆婆刻薄的嘴角、冰冷的床榻、空了的米缸、槐树的枯枝……
还有……一个更加遥远、更加温暖的怀抱……一个低沉到听不清的呼唤……一种让她心尖骤然揪紧、却又瞬间消散的剧烈悸动……
是什么?
她努力想抓住,却徒劳无功。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滋味,最终都沉淀下去,化作口腔里一股弥漫不散的、陈年的酸。
她蜷缩在冰冷的炕上,像一枚被遗弃的果核。
窗外,风声呜咽。
那口气最终轻轻吐出来时,带着极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呢喃,消散在破败的空气中。
“……原……来……是……这个……滋味……”
意识沉沦,在无边的酸涩苦海里载沉载浮,直至被一股更猛烈、更灼烫的力量悍然撕开!
“——没长眼睛吗?!敢挡我们黑虎帮的道!”
一声粗野的暴喝炸响在耳边,伴随着一股巨大的推力。婉茹——不,这一世,她是红绡——猛地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简陋的摊位上,竹竿支起的棚子晃了几晃,险些塌下来。怀里抱着的几匹刚染好的粗布散落一地,沾满了街角的泥泞。
一股火气“腾”地直冲顶门心,烧得她耳根嗡嗡作响。那火里还夹着上一世积压到死都没能吐出来的憋闷,混成一股滚烫辛辣的洪流,在她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
她霍然抬头,眼底像淬了火刀子,直直剜向那几个推搡她的彪形大汉。他们穿着统一的皂色短打,胸前绣了个歪歪扭扭的虎头,正是镇上恶名昭彰的黑虎帮众。为首那个,一脸横肉,正不屑地睨着她,仿佛踩脏了她的布匹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
“看什么看?臭卖布的!再看信不信爷把你摊子掀了!”那横肉汉子被她看得不自在,恶声恶气地又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
周围的人群瞬间空出一圈,窃窃私语,却无人敢上前。这黑虎帮欺行霸市不是一天两天了,连官府都睁只眼闭只眼。
若是上一世那个逆来顺受的婉茹,此刻怕是早已吓得脸色惨白,抖如筛糠,只会低头认命。但红绡不是。那灼烫的怒意顶得她心口发胀,喉咙发干,像生生嚼碎了一把最烈的辣椒,痛快的狠劲混着灼烧的痛感一起炸开。
她非但没退,反而猛地挺直了脊背,虽比那汉子矮了一个头,气势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豹子,声音又脆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黑虎帮?好大的威风!***,天子脚下,是没了王法还是你们就是王法?这街是你们家开的?撞翻了人的东西,不赔礼道歉,倒要掀摊子?怎么,是家里揭不开锅了,看上我这几匹粗布要拿回去给你老娘裁寿衣?!”
她语速极快,字字如弹珠,噼里啪啦砸过去,又刁又毒。那横肉汉子显然没料到一个看似柔弱的小娘皮敢这么当众顶撞还咒他老娘,一时竟被噎得满脸涨红,指着她“你……你……”了半天,说不出句整话。
周围死寂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和低笑。那汉子的脸由红转紫,恼羞成怒,吼叫着就要扑上来:“老子撕了你的贱嘴!”
红绡早有防备,灵活地往后一缩,同时脚下看似慌乱地一勾,将旁边一个泔水桶带倒,污臭的汁水“哗啦”一下泼了那汉子满裤腿。
“哎呀!官爷您小心地滑!”她故作惊慌地叫了一声,眼里却全是毫不掩饰的痛快和挑衅。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那汉子暴跳如雷,咒骂着要抓她,同伙也围拢过来。红绡像条滑溜的鱼,在人群和摊位的缝隙里躲闪,嘴里还不闲着,句句往对方痛处戳。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声清朗的断喝传来:“住手!你们又在滋扰百姓!”
一道青灰色身影疾步而来,是个年轻男子,身着公门捕快的服饰,眉目清正,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差役。
黑虎帮的人见状,气焰顿时矮了三分。那横肉汉子悻悻地停下动作,指着自己污秽的裤腿和散落一地的布匹:“赵捕头!您来得正好!是这泼妇先出口伤人,还故意弄脏我的衣服!”
红绡立刻抢白,声音里带了恰到好处的委屈,眼睛却亮得惊人:“赵捕头明鉴!小女子好好走着路,是他们横冲直撞先推倒了我,毁了我的生计!这几匹布染好还没卖,如今全毁了!他们不但不赔,还要打人!街坊邻居都可作证!”她目光扫过围观人群,几个平日受够黑虎帮气的摊贩犹豫了一下,低声附和起来。
那姓赵的捕头目光在红绡倔强又灵动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狼藉的地面和气势汹汹的黑虎帮众,眉头紧锁,对那横肉汉子冷声道:“李三,又是你!损坏民物,滋事斗殴,还想狡辩?跟我回衙门一趟!”
李三还想争辩,被赵捕头凌厉的眼神一瞪,只得咬牙忍下,狠狠剜了红绡一眼,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被差役带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不时有人对红绡投来敬佩或担忧的目光。
红绡这才弯腰,默默收拾地上污损的布匹,手指拂过那再也洗不净的泥泞颜色,方才那股泼天大胆的痛快劲儿慢慢消褪,一股更深沉的、火辣辣的憋闷和损失惨重的痛惜翻涌上来,灼得她心口发疼。这些布,是她熬夜辛苦染的,是本钱……
一双皂靴停在她面前。
她抬头,是去而复返的赵捕头。他看着她,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欣赏?担忧?他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递过来,声音比方才温和了许多:“这些,够赔你的布吗?黑虎帮睚眦必报,你……日后还是小心些,尽量避着他们走。”
红绡看着那银子,没有立刻去接。那股辣意还在胸腔里窜,让她想冷笑。避?往哪里避?这世道,有时候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开的。
但她终究还是接过了银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温热的手掌,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低下头,硬邦邦地道:“多谢赵捕头。”
赵捕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叹了口气:“我叫赵青。若有麻烦,可来衙门寻我。”说完,转身大步离开了。
红绡捏着那几块犹带体温的碎银,站在原地,看着那青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街市的喧嚣重新包裹而来。
心口那团火辣辣的滋味久久不散,灼得人生疼,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让她战栗的鲜活感。
这一世,似乎不一样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里都带着市井的尘埃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
弯腰,将地上最后一块脏污的布匹捡起,紧紧抱在怀里。
日子像浸了辣椒水,表面看着红火热闹,内里却烧灼得慌。红绡的“辣”名,经由市井口耳相传,愈发响亮了些。她守着家里那个勉强糊口的小小染坊,性子愈发泼辣锋利,像一把出了鞘的薄刃小刀,谁招惹便剐谁一层皮。黑虎帮那起子人,自上次吃了瘪,明面上收敛了些,暗地里却少不了阴恻恻的目光和些小绊子。红绡只当被疯狗盯上,加倍警惕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赵青的身影,倒是在这条街上出现的勤了些。有时是巡街路过,总会不着痕迹地在她的摊子前停顿片刻,问一句“近日可好”;有时是下了值,换下那身公服,只穿着寻常青布衫,像是无意间逛过来,买一匹最普通的靛蓝布,说是给家里老娘做衣裳。递钱接布时,他的指尖总会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指,留下一点短暂的、令人心慌的温热。
红绡不是木头。她看得懂他眼里那点不同于常人的光亮,感觉得到那小心翼翼的维护。若在旁处,这或许是段良缘。可她是红绡,是背着个破败家业、日夜悬心吊胆、还得时刻提防恶犬的红绡。那点刚刚冒头的、属于女儿家的细微悸动,很快就被更沉重的现实和那股子时刻绷着的悍厉压了下去。她回他的话总是硬邦邦的,带着刻意拉开的距离,有时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赵青却不恼,依旧来得勤。偶尔帮她搬动沉重的染缸,或是驱赶几个意图揩油的混混。他话不多,只是做着,沉默而坚定。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闷雷在云层里滚动。红绡刚收了一批急要的细麻布,想着赶在下雨前染完最后一道色。染缸下的火烧得正旺,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浓烈的靛蓝气味弥漫在狭小的作坊里。
突然,巷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哭喊和粗暴的呵斥声。红绡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她。她撂下手中的活计,疾步冲到门口。
只见黑虎帮那伙人,比往日多了数倍,正凶神恶煞地驱赶着巷子里的住户和摊贩!李三那张横肉脸扭曲着,指挥着手下砸毁棚子,推倒货架,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滚!都给爷滚!这片地,我们黑虎帮征用了!”
“凭什么!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铺子!”有老人哭喊着阻拦,被一把推倒在地。
“王法!爷就是王法!识相的快滚,不然打断你们的狗腿!”
哭喊声、咒骂声、打砸声混成一片,昔日还算安宁的小巷瞬间成了人间地狱。
红绡眼睁睁看着邻舍刘婆婆的针线篮子被踢飞,彩线散落一地,被无数只脚践踏;看着卖炊饼的王老实被掀了炉子,通红的炭火滚出来,烫得他嗷嗷直叫;看着那些人直直朝着她家这间摇摇欲坠的染坊逼来!
血液“轰”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那股子被压抑许久的、混合着往日酸楚和当下绝望的暴烈怒火,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烧得她眼睛赤红,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