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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民国小镇深夜传来的不是更夫的梆子声,而是纸轿子抬亲的唢呐调。

镇上每死一个未婚男子,棺材铺老刘就扎一个穿嫁衣的纸新娘烧了配阴婚。直到我亲眼看见,

那些纸新娘烧完后——全都活生生站在老刘的柜台后,对着过路人笑。**半唢呐梆!

——梆,梆!三更天了。更夫老吴佝偻着背,提着昏黄的气死风灯,敲着梆子,

拖着脚步走过青石板路。声音在死寂的“泗水镇”里空洞地回荡,撞在两旁紧闭的门板上,

又弹回来,带不起一丝活气。雾气不知何时漫了上来,湿漉漉,粘腻腻,贴着地皮,

淹过脚踝,像给镇子披上了一层不祥的尸布。老吴缩了缩脖子,

把那件磨得油光发亮的破棉袄领子又竖了竖。这鬼天气,这鬼镇子。他心里嘟囔着,

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在一片沉寂里捕捉着什么。来了。极细微,却又极尖锐,

像一根冰冷的针,从浓雾深处,从镇子西头那片乱葬岗的方向,一丝丝透了过来。是唢呐声。

但那调子,绝不是寻常红白喜事里听到的任何一种。它不高亢,也不悲切,只是尖,

钻心剜骨地尖,吹得人头皮发麻,脊梁骨窜起一股子凉气。调子歪歪扭扭,断断续续,

仿佛一个初学乍练的顽童,用尽了力气在吹,又像是……根本不是人吹出来的。

老吴的脸在灯笼昏光下瞬间失了血色。他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

想要赶紧穿过这条长街,躲回他那间破旧的更房。纸轿子抬亲……又来了。

镇上的人私下里都这么叫。没人见过那轿子具体什么样,只敢在门缝后,在窗户纸的破洞里,

听着这诡异的唢呐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消失在镇外荒郊。每一次这声音响起,第二天,

镇上必然会有一个未婚的年轻男子,悄无声息地没了。不是暴病,不是横死,

就是那么平白无故地,在自家床上,没了气息。身子僵了,

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般的诡笑。然后,棺材铺的老板老刘,

就会在当天扎出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纸新娘,夜里拉到镇口,一把火烧了。

说是给那些死了的孤魂野鬼配阴婚,免得他们怨气不散,搅扰活人。老吴跑得更快了,

梆子也忘了敲。那唢呐声似乎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尖利地刮擦着他的耳膜。他不敢回头。

……我叫陈青,一个外乡人。因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

暂时在这座被迷雾和运河环绕的泗水镇落脚,靠给镇上的小学校代课,勉强糊口。

我来这里不过月余,却已经感觉到了这镇子透到骨子里的古怪。尤其是夜里。昨晚,

我又听见了那唢呐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仿佛就在我租住的这间临街小屋的窗外吹奏。

尖细,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执拗。我披衣起身,凑到糊着桑皮纸的窗户前,

用手指蘸了点口水,悄悄捅开一个小洞。雾气浓得化不开。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声音,

那顶想象中的“纸轿子”,似乎正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抬着,吱吱呀呀,伴着那鬼唢呐,

缓缓从街上飘过。一股说不清的寒意,顺着我的脚底板爬满了全身。第二天一早,

天刚蒙蒙亮,镇子就炸开了锅。铁匠铺那个才二十出头,壮实得像头小牛犊子的学徒,栓子,

死了。我随着稀疏的人流挤到铁匠铺门口。一股生铁和炭火的味道里,

混杂着淡淡的、说不清的腥气。栓子直接挺地躺在里间冰冷的土炕上,盖着一床破旧的白布。

有人掀开一角,我看见了那张脸——灰白,僵硬,但嘴角偏偏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像是在做一个无比甜美的梦。那笑容,嵌在一张死人的脸上,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脸上是混杂着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

“是纸轿子……昨晚又来了……”“唉,多好的后生,

还没说亲呢……”“刘老板……又该忙活了……”人们的目光,

若有若无地飘向镇东头那间低矮、终年弥漫着糨糊和颜料气味的铺子——老刘的棺材铺。

果然,刚到下午,棺材铺门口就摆出了一个等人高的纸人。大红嫁衣,描眉画眼,

脸上涂着两坨鲜艳得过分的胭脂,嘴唇点得猩红。纸人手里捏着一方小小的红手绢,风吹过,

纸做的衣袂飘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画上去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前方,

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它在盯着你笑。那就是老刘扎的,要给栓子配阴婚的“新娘”。

老刘就蹲在铺子门口,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一支细毛笔,蘸着碟子里鲜红的颜料,

小心翼翼地给纸人“新娘”的指甲上色。他的脸皱得像颗核桃,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我对这个沉默寡言、浑身透着阴气的棺材铺老板一直没什么好感。此刻,

看着他那专注到近乎虔诚的模样,给一个即将烧掉的纸人描绘指甲,胃里更是一阵翻涌。

这镇子里的规矩,这诡异的“配阴婚”,像一层厚厚的、粘稠的蛛网,罩在每一个人头上。

我必须做点什么。或者说,我那该死的好奇心,驱使我必须去看看。2灰烬余痕夜深了。

梆子声照例响过三更,然后万籁俱寂。我悄悄溜出住处,借着浓雾的掩护,

熟门熟路地绕到镇口那片空地的附近,躲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后面。这里地势稍高,

能清晰地看到空地上的情形。空地中央,堆着些柴薪,那个穿着大红嫁衣的纸新娘,

就直挺挺地站在柴堆上。夜风比之前更大了些,吹得纸人哗啦啦作响,

那嫁衣的袖子、下摆疯狂舞动,像是一个活人在挣扎。惨白的月光透过稀薄的云层和雾气,

照在纸人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上,那笑容在明暗交错间,愈发显得诡异而生动。

老刘的身影在柴堆旁忙碌着,他点燃了手中的火把。跳动的火焰映亮了他半边脸,

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围着柴堆,开始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模糊,

随风断断续续地飘过来一些碎片:“……莫怨……莫念……黄泉路远……找个伴……”然后,

他猛地将火把塞进了柴堆底部。干燥的柴火遇火即燃,呼地一下腾起熊熊烈焰,

瞬间吞噬了那个纸新娘。火光冲天,将周围一小片天地映照得如同白昼。浓烟滚滚,

夹杂着竹子燃烧的噼啪声和纸张化作灰烬的焦糊味。我屏住呼吸,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烈焰的核心。纸人在火中迅速扭曲、变形,大红嫁衣化为飞灰,

那张笑着的脸在火焰中融化、消失……按照常理,接下来应该只剩下一堆灰烬。但是,没有。

就在火焰即将完全吞没纸人的最后一瞬,我似乎看到,那扭曲的、即将坍塌的纸架结构,

极其短暂地、维持了一个站立的“人形轮廓”。仅仅是一刹那,

快得几乎让我以为是火光跳跃造成的错觉。火焰渐渐小了下去,

最终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在夜风里明明灭灭。老刘站在原地,

默默地看了那堆灰烬一会儿,然后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朝着镇子里棺材铺的方向走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雾里。我按捺住狂跳的心,又在树后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直到确定老刘走远了,四周再无声息,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我走到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旁,用脚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除了烧黑的竹篾骨架和纸灰,

什么都没有。果然是自己看花眼了吧。我松了口气,同时又有点莫名的失望。正准备离开,

目光无意间扫过灰烬边缘靠近老***才站立位置的地面。那里,湿软的泥地上,

有一个清晰的、小小的脚印。不是成年男子的尺寸,更小巧,秀气。

但也绝不是纸人烧完后该留下的痕迹。那是一个……仿佛真有一个女子站在这里,

留下的脚印。脚印旁,似乎还掉落了一小点什么东西。我蹲下身,凑近了仔细看。

那是一小片,没有被完全烧毁的,鲜艳的红色纸屑,边缘卷曲,像是从什么上面脱落下来的。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捡起来,指尖触碰到那纸屑的瞬间,一股冰寒彻骨的感觉猛地刺入皮肤,

激得我浑身一颤!那不是正常的冰凉,而是一种阴冷的,带着某种不祥意味的寒意。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再次咚咚咚地擂起鼓来。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老刘的棺材铺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我没有丝毫犹豫,

立刻朝着老刘离开的方向,也就是镇东头的棺材铺追去。雾气比来时更浓了,

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凭借着记忆和对镇子街道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

我必须赶在老刘发现我之前,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棺材铺在镇子最东头,

靠近运河支流的码头,位置偏僻。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

躲到铺子对面一堵残破的矮墙后面时,正好看到老刘那佝偻的背影,用钥匙打开铺门,

吱呀一声,闪身进去,随后立刻将门关紧,插上了门闩。铺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

我屏住呼吸,猫着腰,借着浓雾和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溜到铺子的窗户下。

窗户是从里面闩上的,但木质窗棂年久失修,有着不少裂缝。

我小心翼翼地凑近一条较宽的缝隙,朝里面望去。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只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木材、糨糊和颜料的味道,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难道老刘直接睡下了?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铺子深处,靠近后院门的那片黑暗里,

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机簧转动似的“咔哒”声。紧接着,一丝微弱的光线,

从地面透了出来。那光来自地板之下!这棺材铺里,竟然有地窖或者密室!光线逐渐变亮,

似乎是有人提着灯从下面走了上来。先是头顶,然后是脸——是老刘!

他提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从一道掀开的地板活门里钻了出来。

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虽然黑暗中他根本看不到窗外的我),然后反身,

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活板门重新合上,严丝合缝,从上面看,几乎看不出痕迹。他提着油灯,

慢吞吞地走到铺子前堂那张用来扎纸人的大桌子旁,将灯放下,

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桌上的工具,剪刀、篾刀、各色画笔……动作机械而麻木。

我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地窖!那下面一定藏着东西!

很可能就是那些烧掉的纸新娘……或者说,是它们“回来”后的样子!我不敢久留,

趁着老刘背对着窗户收拾东西,再次借助浓雾的掩护,悄悄地离开了棺材铺。这一夜,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全是那冲天火光中短暂维持的人形轮廓,泥地上小巧的脚印,

冰寒的红色纸屑,以及老刘从黑暗地窖里钻出来的那张脸。第二天,

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强打着精神去了学校。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放学后,我故意绕路,

再次经过棺材铺。铺子门开着一条缝,老刘依旧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

削着竹篾,准备着下一个不知会为谁准备的纸人材料。他的表情还是那样,麻木,呆滞,

看不出任何异常。我的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铺子里面。靠墙的位置,

摆放着几个已经扎好、但还未上色穿衣的白色纸人坯子,空洞洞的眼睛望着外面。

还有一些做好的纸马、纸轿,堆在角落。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

难道昨晚真的是我眼花了?想多了?地窖里或许只是存放一些珍贵的木材或者颜料?不,

不对。那种冰冷的触感,那个清晰的脚印,还有老刘那警惕的神情……绝不是空穴来风。

我需要进去看看。必须进去看看。3地窖新娘机会在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来了。

镇上最大的乡绅李家老太太过世,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

订做了大批的纸人纸马、金山银山。老刘被叫去李府量尺寸、商议样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瞅准这个机会,假装路过,在棺材铺附近逡巡。确认左右无人后,我深吸一口气,

猛地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闪身进去,随即从里面将门轻轻闩上。铺子里光线昏暗,

充满了那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各种半成品的纸扎祭品在昏暗中静立着,

形同鬼魅。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冷汗。我没有浪费时间,

直接朝着那晚看到老刘上来的地方摸去。那里堆放着几个半成品的纸箱柜,

我费力地将它们挪开。果然,地面上露出一块与周围地板颜色略有差异的活板门,

边缘有着一个不起眼的金属拉环。就是这里!我蹲下身,抓住那冰冷的拉环,用力向上一提。

“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活板门被掀开了。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有陈年纸张的霉味,有颜料的味道,

有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女人头上桂花油一样的淡淡香气。

下面是一道陡峭的木梯,延伸向深沉的黑暗。

我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用油布包裹好的火柴和一小截蜡烛。划亮火柴,点燃蜡烛,

昏黄的光圈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我定了定神,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扶着冰冷的土壁,

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下走去。梯子不长,大概十几级就走到了底。烛光摇曳,

勉强照亮了这个隐藏在地下的空间。不大,约莫只有上面铺子一半的大小。

四面都是夯实的土壁,潮湿阴冷。而就在这地窖的中央,靠墙的位置,整整齐齐地,

站着“人”。不是白色的纸人坯子。是她们。那些本该在镇口被烧成灰烬的,“纸新娘”们。

她们一个个穿着鲜艳的大红嫁衣,戴着珠翠头冠,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水粉,

描画着精致的眉眼。每一个,都和我之前在镇口看到的,那个即将被焚烧的纸新娘,

一模一样。不,不完全一样。烛光下,她们的脸上,

不再是那种纸人固有的、呆板僵硬的“笑容”。那笑容……活了。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加微妙,

甚至带着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满足和羞涩,栩栩如生。她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身前,

保持着新娘子该有的矜持姿态。空洞的眼眶里,本该是画上去的黑点,此刻在跳跃的烛光下,

竟然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仿佛有了某种“神采”,正穿透黑暗,齐刷刷地,

聚焦在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我的头皮瞬间炸开,

手脚一片冰凉。她们……真的“回来”了。全都活生生地,站在老刘的柜台下……不,

是站在这幽暗的地窖里,对着我,对着每一个闯入者,“笑”。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蜡烛的火苗因为手的颤抖而剧烈晃动,在地窖墙壁上投下扭曲跳跃的巨大黑影,

那些纸新娘们的笑容在明暗之间变幻,愈发显得诡谲莫测。

数量……我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惊骇中挣脱出一丝理智,颤抖着数了过去。一,二,三……七!

整整七个!自我来到泗水镇,连同前晚死去的栓子,镇上正好死了七个未婚的年轻男子。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她们都在这儿了。没有被烧成灰,反而以一种更加“完整”,

更加“生动”的形态,被藏匿于此。老刘……他到底在干什么?这真的是在配阴婚,

安抚亡魂?还是某种……更加邪恶、更加不可告人的仪式?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这些“新娘”们,她们的笑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却又在细节处透着一股子令人遍体生寒的邪气。

当我的目光落到最靠里面的那个“新娘”身上时,瞳孔猛地收缩。那是前夜才被烧掉的,

属于铁匠学徒栓子的那个“新娘”。她的嫁衣依旧鲜红如血,但下摆靠近脚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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