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绝婚
1
紫金底绣鸢尾花的旗帜是端王府标识,众人远远瞧着就认了出来,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
“来了——”
骏马拉着马车从官道上疾驰而来,并无显赫的仪仗,只一个赶车的红衣侍女。
侍女熟练地勒停马,跳下车来,车里另钻出一个穿着青绿裙子的侍女,她放下脚凳,从里扶出一位女子。
吴邹氏忙与几个夫人迎了上去。
“王爷已经先行入城,我等在此等候帝姬多时了。”
赤盏氏势力大半被褚绍澜蚕食后,朝中力量重新分割。他不显山不露水,但已经营得让人不可忽视。
几位皇子感受到了威胁,联手向褚巍进言,道褚绍澜如今野心甚重,留于朝中,恐怕他不日将有二心,不如将他撵出都城。
褚巍人老了,疑心也重起来,多听了几句谗言,当真将褚绍澜撵去他的封地历城。
褚绍澜恭顺地听从了父亲的命令,褚巍满意了,认为儿子还是那个孝顺的儿子,并无变化。
实则如今棋局已成,不管褚绍澜在或不在上京,都无所谓。
上京没有动静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历城并不算富裕,只是边陲小城,但夫妻两人都对历城甚为满意。
无他,历城距离中原十城太近了。
朝野上下只当中原十城是予取予求的钱袋子,往往付出百倍金钱才能换取一丝喘息的余地,故而虽被北齐强占二十年,但十城中人从未熄了回归南朝之心。
但无人组织,无人领头,心余力绌。
直到谢舜华前来和亲。
她瞄准了中原十城,要将这块肥肉从北齐撕下来,叼回南朝去。
北齐军营中关押着不少从南朝俘虏过来的将领,谢舜华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一些得力且对南朝忠心的来,将他们改头换面,用北齐身份一点点渗透进官场里。
如今的中原十城,看起来仍在褚巍的掌控之下,但已隐秘地涌起了另一股力量。
2
听闻帝姬夫妇前来历城,城中早已翘首以待。
历城归属同州路,故而同州路官员家眷一早就侯在了城门处,等着迎接二人。
褚绍澜骑马,已先行进城,留下女眷等候谢舜华。
同州路统军使夫人吴邹氏笑语盈盈地向谢舜华介绍了女眷。
谢舜华一一微笑颔首,在众人簇拥下换上一架宽敞些的八驾马车。
吴邹氏伴着坐于马车上,她为人爽利,话音清脆,一路上介绍不停,“帝姬是头回来历城罢。这片有我们的几个马场,都是好马,照着军马养的,帝姬下去瞧了就知道了。
“除了马场,器属司近来新做的几样弓弩,都是小巧轻便,易于携带的,隔老远就能射中人——”
吴邹氏说着说着,见谢舜华只是听,不曾答,不免羞赧道:“帝姬约莫是嫌我烦了。我爹从前是同州军的,我从小跟着他就看这些,打心眼里欢喜,说起来就不免唠叨些,没个女人样是吧。”
谢舜华看出她自嘲之下的窘迫,很善解人意地对她笑,“哪里的话。你讲得很好,我听入神了才没顾着应你。你能懂这样多,是很不平常的。”
吴邹氏松了一口气,更滔滔不绝起来,“我懂得不算多。这些姊妹们,父兄大多是同州军里的,我们从小耳濡目染,大都知道些。要说顾家***,年轻时候还上阵杀过北齐人呢。”
说到这里,吴邹氏不免哽咽,拿起手帕抹泪。
“我们这些人,日夜都盼着帝姬来呢。帝姬来了,我们才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谢舜华也不免心中触动,她许诺道:“我来,就是为了带你们回家的。”
吴邹氏听着这话,既哭又笑。
马车滚碌碌,不一时就进了城,吴邹氏连忙将眼泪擦干,“午膳时分了,还请帝姬万勿嫌弃,到妾的府上用些茶饭吧。”
“午膳不急。我今日刚到,还想见见诸位大人,兴南军的筹建还有许多琐事要同大家商议。送我过去吧。三四日前消息就该送达了,想来诸位大人已经在等着了。”
吴邹氏一愣,“王爷不是已经进城了吗?”
她以为,这样的大事,得是王爷做主的。
谢舜华听出她的意思,并不生气,她习惯了这样的质疑,淡淡道,“他不会过去的。”
吴邹氏不解,依言将马车停在了醉仙居后门。
临走前,谢舜华忽然问道:“我该叫你什么?”
吴邹氏一愣,她方才已经向帝姬介绍过丈夫的官职与自己的姓氏,许是帝姬忘记了。
于是她又说了一遍:“妾嫁的是同州路统军使吴松涛。帝姬唤妾吴邹氏就是。”
“不,我是说你的名字。”
“景巧。我叫邹景巧。”
谢舜华朝她灿烂一笑,“好。景巧,我记住你了。”
邹景巧有些激动,自出嫁以后,再没人问过她的名字。大家不是叫她吴邹氏就是叫她吴家嫂子。
比起那个不知面貌的王爷,邹景巧其实更对这位笑语盈盈的帝姬有好感。
只有南朝人的帝姬才会真心实意地为南朝人打算。
如果叫邹景巧选,她更愿意只奉帝姬为主。
只可惜,这也不是她能决定得了的。
邹景巧眼带惋惜地看着谢舜华走入醉仙居。
3
早有得了吩咐的小二,见到谢舜华身上所佩戴的青玉团龙佩,便上前来,躬身为她引路:“贵客请往这边走。”
醉仙居瞧着不大,实则拐过几个弯,拨开一树繁花后,里面别有洞天,一个幽静的小院赫然出现在眼前。
小二引着谢舜华到院中,便垂首告退。
此时院中已经坐着几家夫人,她们都是跟着夫婿来的,男人都在里间谈事,她们则在外等待。
见谢舜华进来,对她颇为友好地笑笑。
谢舜华今日衣裳首饰都选得低调,并无任何彰显帝姬身份之处。
这些夫人并不认识帝姬,见这女子衣饰寻常,又年轻貌美,只当她也是谁家少夫人。
有位稍年长的站起来,想招呼她坐下,谁知谢舜华朝她们微微颔首回礼之后,她身后的侍女便要去推里间的门。
那夫人要出口制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一柄长剑抵在了青衡的脖颈上,谢舜华眼疾手快,将青衡护在身后。
“谁许你擅闯的?”
黑山似的男子站在她们跟前,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谢舜华。
谢舜华取下身上的玉佩,问他:“你不识得这青龙团纹佩?我自是受邀前来共商大事的。”
男子不为所动。
“若非是这青龙团佩,你这侍婢的脑袋就要分家了。里面在商议大事,哪有女人进去的道理,你官人没教过你规矩么?”
谢舜华笑了一声,青衡能清晰地看到她眼里升起一簇怒火。
青衡知道,恐怕有人要倒大霉了。
谢舜华问:“我还从未听过这样的规矩。倘若舜华帝姬来了,也是这样的道理?”
男人从鼻孔里哼一声,“舜华帝姬嫁了端王,自然是由端王爷替她主理大事,哪有金尊玉贵的帝姬亲自抛头露面的道理。”
谢舜华笑了笑,最后一次问他,“我当真不能进去?”
“不能。”男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谢舜华于是好脾气地退下,坐至另几位夫人身边。
4
几位夫人纷纷宽慰她道:“妹子,别往心里去。那位是同州路统军使吴松涛吴大人,说话向来直一些。我们都晓得你是想多使一份劲,有这心就好了呀。外面的事,让他们男人忙去吧。”
“是的呀。你要跟吴大人计较,那这心里可就痛快不了了。”
但也有人与谢舜华想法一致。
“凭什么不能计较。我就看不惯这些男人自作主张,顾姐姐,你说句话呀,当初我们谁还没跟着父兄上过战场啊。怎么如今我们就成了没见识的女人了。”
被叫到的顾桉桦叹了口气,“看不惯,也没法子啊。”
她看一眼谢舜华,只觉她与自己很像,温声安慰道:“别难过。都是这样过来的。”
谢舜华唇角笑意淡淡,“无妨。我不在里面,他们什么都决定不了。”
她说这话,众人听了都有些吃惊,面面相觑。
恰在此时,同州路转运使唐维引推门而出。
他左等右等,始终没等来端王夫妇。他分明一早就安排人去接了呀。
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他颇为焦急地问吴松涛:“怎么回事?人怎么还没到?”
吴松涛刚要辩解,唐维引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正坐在一旁闲闲饮茶的谢舜华。
他大惊,连忙迎了上去,当即跪下行礼,“微臣见过帝姬。”
众***惊,连忙一齐跪下行礼。
谢舜华喝着茶,悠闲地转着茶杯,并没有要让唐维引起来的意思。
“唐大人,我记得上次见面,是三年前的除夕夜宴罢。”
她语气不重,却叫唐维引生出冷汗涔涔,他硬着头皮答:“是,帝姬记性甚好。”
谢舜华莞尔一笑,“可唐大人记性不大好啊,连自己的主子是谁都忘了。”
唐维引连连叩头,“微臣不敢。是帝姬将臣从战俘营里捞出来,改换了身份,又给了臣体面,臣不敢忘本。”
谢舜华收了笑,“从前我困于上京,一举一动皆在人眼皮子底下,许多事不便自己来做,少不得要借一借端王殿下的名义。我只顾着为诸位前程费尽心思,却忘了要告诉诸位,到底在为谁做事,竟换来今日被拒之门外。”
她嗤笑一声,吴松涛背皮一紧。
唐维引头皮发麻,“是,是臣的疏忽。”
他转过身对众人训话:“你我能从北齐战俘营中脱身,改头换面,如今在中原十城谋得一官半职,全靠帝姬上下运作。从前我不曾说,是怕暴露帝姬身份,如今诸位可要记清楚了。”
但偏有人不自量力,“臣等感念帝姬恩德,帝姬与王爷夫妻一体,往后我等禀事,就由王爷转给帝姬听罢。帝姬到底只是内宅妇人,不好在外抛头露面——”
他话未说完,展晴已经抽刀出鞘,好几个人躲闪不及,身上溅了血。
谢舜华从青衡手中接过一张薄薄的身契,念道:“南奴常望,生于汴州乾吕乡,俘于汶陵城。甲辰年出逃,未追回。”
她念完了,将那薄薄的一张纸扔到尸体上,纸张浸了血,很快字迹便污了。
“这奴隶出逃,妄图劫掠财物,被我的侍女一剑毙命了。诸位,都看清楚了?”
她还笑着,众人却感到森森寒意。
唐维引连忙表忠心,“我等以帝姬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谢舜华这才收了笑,冷冷道:“换句话说,你们都是靠我活着,我才是诸位的主子。认不清的人,恕我谢舜华不能与他共谋大事了。”
“臣知错,还请帝姬饶恕。”吴松涛跪下请罪。
“我知道你。没你媳妇聪明,也没你媳妇会说话,往后,让你媳妇替你来吧。”
满堂寂静。
吴松涛迟疑一瞬,但目睹方才那人下场,一句话不敢再多说,低头应是。
谢舜华见他应了,拨着手上新涂的蔻丹,十分满意,“诸位在外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好总是这么兴师动众地**。往后,我自会在王府筹办宴会。让你们的妻子与女儿来就是。
“毕竟我只是一个内宅妇人,为免暴露,劳诸位迁就迁就我。”
谁又敢说不呢。
众人连连应是,大气不敢喘。
“好了。今日就到这吧。往后,我说什么,诸位执行就是。”
谢舜华轻飘飘地说完这话,转身离开。
她走后,一屋子人才算喘过气来。
5
“主子,帝姬那边已经结束了。”
展映恭恭敬敬地前来禀报。
“嗯。”褚绍澜波澜不惊地翻过一页书。
展映瞧着主子的脸色,察言观色:“中原十城,往后就由帝姬做主了吗。”
“她有这个本事。”
“是。”
展映几个看褚绍澜的眼色行事,原本待谢舜华已经足够恭敬,如今更是俯首帖耳,一律命令无有违抗。
但有时展映也会困惑,不当差时与展晴一道吃酒,不免问道:“你我如今,究竟算是谁的人啊?”
展晴一向比他聪明,闻听此言笑了两声,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主子的人。”
“可他们夫妻一体,主子的人,不就是帝姬的人吗?他们俩的命令,我们不都得听吗。”
展晴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你真是太年轻了。我问你,若是帝姬命令你去杀主子,你听是不听?”
“当然,当然不听啊。”
“可若主子下令让你杀帝姬呢——”
展映哑口无言,“主子待帝姬这样好,连十城都给出去了,主子,主子怎会下令让我去杀帝姬呢——”
展晴嗤笑一声,饮了口酒,没接这话,只隐晦地提点他,“总之呢,你长点心眼。有些事,只有女人能看得明白。”
展映嘟囔了几句,没再说话。
隔天他就闯下了祸事。
陈家的人来送账本,与历城田庄的账本赶到一处,堆在一起,展映迷迷糊糊地将两堆账本一齐抱去了谢舜华院子里。
直到晚上褚绍澜问:“陈家的账本白日就该送来了,怎么没看到。”
展映这才意识到,许是闯祸了。
他硬着头皮回答:“白天田庄的账本也送来了,我没经意,许是一齐抱去了帝姬院子里——”
展映试图辩解,“主子与帝姬夫妻一体,账本放在帝姬那里也是安稳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从未见过主子这样沉怒的眼神。
褚绍澜猛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冲。
展映连忙跟了上去。
行至谢舜华书房外,她点着灯,正在翻看一本《园治》。
褚绍澜记得她说过,她想自己整饬一番历城的王府。
一旁的账本堆叠如山,不知她看是没看过。
如果她已经看了——
褚绍澜感到自己心绪有些不稳。
向上爬的人,任谁手里都不可能干净,总会沾些带人血的生意。这几乎是他的命门所在。
他并非不信任谢舜华,但他不擅长赌人心。
他还是习惯将局势掌控在自己手中。
褚绍澜定了定心神,抬脚走进去。
谢舜华见他来,并不意外,将书放下,“来拿账本的对吗?”
说话间,展晴捧出一沓账本来,封签完好,显然是还未翻阅过。
“你没看过?”
他有些意外。
谢舜华眼皮都没抬,“这些账本瞧着与庄子上送来的不大一样,想来是展映送错了。怕贸然给你送去惹你多心,便等你自己来拿。”
褚绍澜被戳穿,倒也不心虚,大大方方承认,“多谢。”
她翻着书页,“不必。夫妻间过日子么,还是要糊涂些。”
褚绍澜赞同。
展映连忙捧了账本,跟在褚绍澜身后一道出去。
此事之后,展映自跑不了一顿军棍,他被痛打了一顿后,牢牢记住了自己到底是谁的人。
展晴对此幸灾乐祸,在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之时,饮着酒嘲笑他:“我有没有劝过你。”
展映只能哀嚎:“我又没成过亲,我哪知道啊。”
其实展晴偶尔也会困惑。
主子待帝姬绝对称不上不好,甚至十分用心。
他虽不爱在言语上表露,但实事一件也没有少干。
帝姬喜欢在湖心亭中央看雪,吹冷风后容易得风寒。主子瞧见了,就默默吩咐人给湖心亭加了挡风帘子,铺了狐裘,设了暖炉,可以一边看雪一边饮热茶。
第二年又不计银钱靡费地铺了地龙过去,那之后,帝姬再没因着看雪而得过风寒。
帝姬初时秘密筹建兴南军并不容易,主子费十分劲才从几个南朝大商贾处得来的钱粮,全给了帝姬。
展晴本想替主子邀功,但主子云淡风轻地一句:“给都给了。有什么好说的。”
展晴也不好再开口。
帝姬也是同样。
她其实并不擅长操持府内事宜,但这么多年,为着王爷不喜外人,不信外人,王爷的贴身事宜,大多还是由帝姬亲自操持的。
帝姬在湖心亭拥炉看雪时,主子若有空,大多时候都会陪着。
帝姬看雪,他就在旁为帝姬烹茶。
两人虽一句话不说,静静的,也如神仙眷侣一般。
很难想象这样的两个人,互有算计,互相防备。
他们对彼此的戒备心知肚明,也都默契地只当不知。
与陈家的生意,主子绝不会告诉帝姬。帝姬那处,也有些事宜是绝不许展晴参与的。
但抛开这些,两人就是天底下最和睦的夫妻。
展晴身在局外尚且迷惑,他们身在其中,难道就不会沦陷吗?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演着演着,就不会变成真的吗?
至亲至疏夫妻,大抵如此。
展晴看不明白,因此早就不看了。
管他呢。她饮下一口酒。
她可不能像展映似的犯蠢。
6
日子就这么平稳地过着。
历城之内,大小事宜都由褚绍澜做主,人一旦拥有了权力,身边就都是好人了。
他每日面不改色地批阅从上京传来的密报,一步一步精心谋划着他的棋局。
与府内谋士商议半晌后,走出书房,他就能见到院子里谢舜华精心培育的花。
历城端王府当真是由谢舜华亲自设计的。
她不喜欢原来的格局,嫌直勾勾的几道墙太过枯燥乏味,全部推了,自己画图重新布置。
她挖了几道沟渠,引活水入园,精心计算树与花栽植的位置,顺着连廊走过来,从漏窗望进去,一步一景,步步不同。
夏日无论日头多么毒辣,也绝不炎热,曲水清澈,倒映苍郁树影,行在院中,十分闲散自在。
这个园子,她取名合璧园。取自“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她就在合璧园中招待各家夫人与**。
那时舜华帝姬的合璧宴是很出名的。众人都以能前来赴宴为荣。
合璧宴太过出名,来的人也太多,以至于谁都想不到,秘密谋反的兴南军,是在合璧宴上一点点壮大起来的。
中原十城一点点地被谢舜华攥实在手里。
两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实施自己的计划。相处多年,早已有了默契,划分好势力范围后,各自行事,互不干涉,只相辅助,扶持着一步步蚕食北齐。
好些时候,他们之间不需言语,只消一个眼神,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褚绍澜多年来未曾纳妾,身边只有谢舜华一个。哪怕下属主动讨好,欲献上美人,他也不为所动。
他倒并未刻意为谢舜华守着什么,只是不放心外人,不想莫名其妙的人靠他太近。
但在外人看来,这自然是两人情深意重,恩爱不疑。
邹家、姜家和途家的几个小娘子,那时爱黏着谢舜华,合璧宴之前的一两月便日日前来帮忙,有时也想法设法地留下用晚膳。
展晴起先还担心这几个小娘子动什么歪心思,十分提防。
有一日,小娘子们终于在晚膳时留下。
褚绍澜来时,见有外人在,有些诧异,本想去外间吃,但谢舜华道:“不必。这些小娘子日日都来,与我的妹妹没甚么区别,你作为姐夫,留下也无妨。”
褚绍澜这才勉强留下。
席间几个小娘子十分安静,一句话都没有,只是垂着头乖巧地吃饭,只有展晴能看到她们挤眉弄眼,低头咬着筷子,脸都快憋红了。
这顿饭吃得褚绍澜莫名其妙,吃完后就走了。
谢舜华倒是很平静,照旧吩咐展晴,好生送小娘子们出去。
展晴走到前面引路,听见她们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议论。
“王爷生得真好看,与帝姬坐在一起也太相配了。”
“是啊是啊。王爷竟然真如传闻般,日日都来陪帝姬用晚膳。”
“但你们不觉得王爷也太冷淡了些,他同帝姬都不怎么说话。”
“方才席间你没看见么,有些汤汁溅到帝姬手上了,王爷立刻捉了帝姬的手,看有没有烫伤。如果不是眼神时刻都在那个人身上,怎会有这样快的反应呢。”
“对呀!看帝姬并不诧异的样子,看来王爷常做这种事,帝姬都习惯了呢。”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很是欢快,听得展晴差点气笑出来。
小姑娘们根本没那样的心思。
她们只是喜欢帝姬这样美貌又温柔的姐姐,好奇与这位姐姐相配的男子是什么样的。
原来是她的心太脏了。
过了不久就是谢舜华的生辰,邹家小娘子擅丹青,画了一幅两人坐在一处的图。
画中褚绍澜握着谢舜华的手,专注地看着她。
画者技艺高超,将两人神情刻画得惟妙惟肖。
她并未特意渲染浓情蜜意,但一人专注,一人习以为常,坐在一处,年貌相当,般配非常。叫人一看就知,这是对多年恩爱的夫妻。
几个小娘子献宝似的将这幅画捧来,在谢舜华眼前郑重地打开。
谢舜华瞧了,笑盈盈地道:“莺歌的画自然是好的。”
青衡便以为她是喜欢这幅画的,当晚清点生辰礼收归库房时,特意拿来问了谢舜华一句:“帝姬,邹小娘子送来的这幅画要挂起来吗?”
谢舜华的手稳稳地翻过一页医书,“不必。收起来罢。”
恰好褚绍澜在,他对书画造诣不高,看不懂画,但却喜欢画中两人的神态。
于是他叫住青衡,“这幅画挂到我书房里去吧。”
谢舜华抬起眼来,有几分诧异。
褚绍澜没有解释。
于是她也没有问。
那幅画挂到褚绍澜书房里去了以后,历城中有关端王夫妇恩爱的传言就越来越多了。
还有些大人效仿褚绍澜,在书房中也挂上自己与夫人的画像,竟也成了一时风流。
后来褚绍澜回想在历城的两三年,竟是他此生,难得的一段温馨时日。
好的辰光总是转眼即逝的。
上京传来密报,褚巍病了。
褚巍从未打算将皇位交给褚绍澜,他密诏七皇子褚绍观回上京。
这封密诏被邹家拦截,送到谢舜华这里。
褚绍澜阅后即焚,“时机已到,是时候回上京了。”
7
一个月后的太子册封大典,成了群臣的噩梦。
素来以仁义著称的六皇子,铁面修罗似的忽然出现,身后排了一列十六个大小相等的盒子。
他打开来,里面是除他以外,所有皇子的头颅。
连只有八岁的十七皇子,褚绍澜也没有放过。
毕竟他一向信奉斩草除根。
后代史书上往往记载,武帝也死于这场宫变,但其实不是。
宫变之后,褚巍倒是还活着。
暂时的。
并非褚绍澜不想杀他,而是他已经活不成了。
在褚绍澜的剑抵上他脖颈之前,褚巍狠命吞下一块生金,已经仰在榻上等死了。
褚巍抬眼望着天,“吞金好啊,吞金,死得体面。死之前还有时辰,能将自己这辈子干的事,想想清楚。”
褚绍澜不想听他说话,褚巍既已选择自尽,又是这样受尽折磨的死法,他不想在他身上再浪费时间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褚巍叫住。
“回来。好歹也是你爹,死之前听我说会子话也亏不了你——”
褚绍澜不想听。
“有关***,你也不听吗——”
褚绍澜顿住了脚步,转身回来。
褚巍其实并不如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事实上,他很痛苦。
尖锐的生金抵在肚里,活生生穿破肠胃,他说话已经变得很小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他看见了站在褚绍澜身边的谢舜华,忽然笑了一下。
“你看,不管你爹做了多少罪大恶极的事儿,给你挑的这个媳妇,总是好的吧。”
褚绍澜不应声,但却坐了下来。
谢舜华来,是有些事儿想亲自问褚巍。
她问褚巍,“我舅舅叶凭栏,现在何处?”
“叶凭栏——”褚巍笑了一声。
“他投降北齐以后,自是没了价值。兴许在哪片草原上放羊吧。”
怪不得这些年不管她怎么查,都找不到舅舅的任何踪迹。原是褚巍早已将他忘在了九霄云外,褚巍不动作,她自然就得不到线索。
“他还活着吗?”谢舜华盯紧了褚巍。
褚巍摇了摇头,“真的不记得了。不过——”
他看着谢舜华,“我倒是还记得你阿娘。”
“你认识我阿娘?”谢舜华打断他的话,眼中忽然燃起光芒。
“当然。何止认识。朕当年也是御驾亲征,彼时天底下能称得上朕的对手的可不多。叶潇潇算得上一个。”
褚巍回忆起峥嵘岁月,似乎都忘了要疼痛,他看见谢舜华眼里的光,笑了一声:“没听过***事?”
谢舜华很想硬气地说当然听过,但她对母亲的想象,至今趋近空白。
连褚巍的眼神里都带了些怜悯。
“看来谢康云还是那么小气。当年聊城一役,她以命相搏,死守不退,逼退我北齐十万铁骑,若非她,北齐何止拿回十城,半壁江山都得归了我。你娘是个人物,打起仗来,天底下没几个人比得过她。”
聊城一役。
谢舜华心头微颤。
她和亲前,薛芳英亲口告诉她的是,那一场大战,母亲贪功冒进,战死沙场,舅舅投降北齐,做了叛徒。
褚巍显然知道谢舜华在想什么。
他笑了一笑。
“都说南人狡诈,但北齐能在马背上得天下,自然也不是全凭一股莽劲儿。我与南朝的将军做了一个交易,我们各取所需。”
谢舜华明白了。
阿娘是被薛家卖给了北齐。援军迟迟不到,她死守孤城,以身殉国。
而薛家已经与北齐达成了协议,北齐吞没中原十城后退兵,薛家自称守住了边线,将过错全推到阿娘身上,将军功全归于自己。
凭着这军功,薛家,薛芳英,谢舜玉姐弟享受了十余年的荣华富贵。
“这实在是桩合算的买卖。薛家得军功,你得中原十城。”谢舜华几乎要颤抖起来,“而唯一牺牲的,只有我阿娘。”
褚巍**地耸了耸肩,他得意于这桩精打细算的生意。
谢舜华被真相冲击,险些站立不稳,褚绍澜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她这才缓过神来,慢慢将胳膊从他手中抽了出来,她说,“我先回去了。”
褚绍澜点头,一个眼神,展晴极有眼力见地上前来扶住谢舜华。
她们走后,空旷的大殿上,只剩下父子两人。
8
褚巍对褚绍澜道:“你可不能放她回去。”
“你不必操心。”褚绍澜没有与他闲谈的心情,死死盯住褚巍,“我娘——”
“你娘,是个大美人啊。
“朕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下午——”
褚巍的话中十分怀念。
“她就像仙女一样,穿一身白衣裳,坐在马车里,风把车帘吹起来,我看见了她的脸。一眼,我就知道,这就该是我的女人。”
褚绍澜嗤笑。
褚巍看他一眼,“别用那种眼神看老子。我知道她成亲了。那又如何?北齐男人,想要的女人和土地,都是要靠抢来的。”
“禽兽所为。”褚绍澜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
“哼,胡扯,老子要是不强抢了你娘进宫,哪来的你。”
褚绍澜冷笑,“我宁愿没有我。”
褚巍轻蔑地嘲笑,“别拿从你娘身上学到的那一套温良恭俭让骗自己了。老六,你身上虽然披着那层皮,但你的血与骨,都来自你老子,你生下来就知道该怎么野蛮,该怎么掠夺。”
褚绍澜并不顺着他的话自证,他脸上浮出显而易见的厌恶,“我永远不会像你一样。”
褚巍听了,并不生气,反倒愈来愈快活开心,“好啊好啊,我北齐,后继有人了。”
他的目光流连在褚绍澜身上,是纯然的欣赏与欣慰。
“披着一层仁义的皮来做野蛮的事,最容易将那些文人骗得团团转了。活着的时候是万人敬仰的仁君,死了还能进宗庙吃冷猪肉。好,好啊。儿啊,北齐,就交给你了——”
褚巍大笑后,气绝身亡。
他死后样貌还保持着体面,褚绍澜最后看了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
他眼中无泪,多年夙愿得偿后,不知何故,心里反倒空空落落。
他只是向前走,一直走。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
一直到跨出殿门,他才骤然停了下来。
已经是黎明了。
朝阳喷涌而出,万丈霞光映照在他脸上,他恍然惊觉,黑夜已经过去了。
这一夜太漫长,长到他花了二十八年,才终于走出来。
9
褚绍澜血洗北齐皇宫后,他已是无可争议的新君。
北齐一向崇尚武力,往常瞧不上他的人此刻也不免战战兢兢地俯首称臣。
褚绍澜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自己母亲的陵墓迁出皇陵。他追封生母为盛平太后,另选一块风水宝地安葬。
旁人不解,褚绍澜只淡淡回答:“先慈本是南朝人,若强留于北齐,朕唯恐先慈魂魄难安。”
这无异于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打了亲爹的脸。
先帝该有多不好,才能在死了之后让儿子连夜将亲妈的坟墓迁走。
其实照褚绍澜的意思,他甚至想下旨替母亲和离,连北齐的名分也不受。
但他到底顾忌着正统,没将事情做绝。
但他仍暗地里吩咐展映,去将母亲从前夫婿的尸骨寻回,与母亲合葬。
一切琐事尘埃落定后,褚绍澜来见谢舜华。
这些时***并未住在皇后应居的凤鸾宫,只随处选了一座宫殿将就住下,褚绍澜粗略地瞧了一眼,陈设全无,一应皇后所用的服饰器具都还没有送来。
到底他刚登基,一切仓促,未曾预备齐全。
他到时,谢舜华正伏案翻查秘阁来往书信,未施粉黛,神情极为专注。
褚绍澜不曾惊动于她,悄悄走近。
她倒是注意到了他,将纸张翻转过来,盖住她正在写的东西,“你忙完了?”
他轻轻地点头答应。
见到她,他唇角带笑,心情颇好地问她:“你想要什么样的封后大典。”
“啊?”
谢舜华怔愣。
他耐心解释,“福寿台虽说雅致,但到底不是长居之处,封后大典后,你就可以正式入主凤鸾宫了——”
“等一下。”
她打断他,将一纸契约递上前来。
“这是绝婚书。我不知你们北齐的规矩,就先写了,幸好还未封后,省去你我许多麻烦。”
褚绍澜不解,“我登基之后,我为帝,你自然为后,为何要绝婚?”
谢舜华道:“当初说好的,十年,我助你登上皇位,你将中原十城归还于我,我带着这十城归朝。
“如今你已登上帝位,我也寻到舅舅下落,是时候归朝讨债了。”
她挽起袖子,替他将笔蘸饱了墨汁,将笔递于他,如这十年里每一次为他出谋划策时的云淡风轻,“我们好聚好散。”
褚绍澜接了笔,却长久地沉默。
十年过去,这所谓的契约,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褚绍澜搁笔,“我以为,我们合作一直很愉快。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你生了想要离开我的心思吗。”
谢舜华还真仔细地想了想,“坦白说,这十年里,你做的比我意料之中要好太多了。作为盟友,我挑不出你任何毛病。”
褚绍澜心里升起一丝微妙的**,他几乎要松一口气,“那可以不走了?”
谢舜华微笑,“所以我才要走。”
“为什么。”
他不明白。
谢舜华道:“十年前,我被迫和亲,你被迫娶我,我们都没有选择。
“如今,你已为帝,又遵照承诺将中原十城许给我,我手中握着南城军,我们都不再是从前那样举步维艰的境况了——”
是啊。
正因如此,褚绍澜才不解。
他们终于不再任人摆布,没有人再来逼迫他们,那她为什么还要走。
“所以,我要回朝,替母报仇。要去讨还我所应得的一切。”
“这与你我,有什么冲突。显然,你可以利用北齐皇后的身份,做成很多事。”
“是,当然。我承认这点。”她说,“也许我适合做北齐的皇后,但我并不适合做你的妻子。难道你觉得,我们很适合做夫妻吗?”
她试图说服他。
褚绍澜思索后答:“我觉得很好。”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夫妻做成你我这样,有何趣味?”
“这有什么不好吗?”
褚绍澜不解。
他目之所及的夫妻,都是这样过日子。
同床异梦,互相算计与防备,但利益牵扯太深,永远缠绕在一起。
“你手中握着中原十城,有南城军的兵符,我愿意实实在在地与你共享权力,这些,难道不比容易生变的人心更加牢靠吗?”
“那你要命的关节,敢让我知道吗?”
她笑里带了些嘲讽,有些刺眼。
“可以谈。”
他说。
但两人都不再说话。
烹好的热茶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他们渐渐都看不清彼此的本来面目。
良久,她坦白道:“我不喜欢你。”
她一句不喜欢,杀死了他所有回答。
褚绍澜的声音很轻,“你从未告诉过我你对夫婿的期许,却在突然的一天告知,你要离开。舜华,这并不公平。”
她垂眸轻轻笑了笑,“这都不重要了。我不曾说,但你也没有想过要听。
“你已经登基,在北齐贵女中选一位身份贵重的皇后吧,你我本是因缘际会,如今因缘已散,我该告辞了。”
褚绍澜想挽留,但喉咙却像堵着什么一般,心里的理由似乎都怪诞无匹,说出来徒惹发笑罢了。
最终,他只冷着脸道了一句:“随你吧。”
他心绪不稳,肃着脸走出福寿台。
展晴候在殿外,等到褚绍澜出来,上前问道:“陛下,凤鸾宫已经修缮完毕,是否即刻请皇后娘娘移居凤鸾宫。”
褚绍澜冷声答道:“往后这宫里,再没什么皇后娘娘。”
——小剧场——
前夫哥内心OS:我都把她考虑进我的未来了,她还说我不爱她,她还说我们没感情。呜呜呜——
萧飞烬:感情不会消失只会转移,舜华和你没感情,和我有啊。
前夫哥:我才是明媒正娶的,我是正室,你是妾。
萧飞烬:已经跟你绝婚了,你是妾。
小馋:打起来,打起来。扯头花!扯头花!
让我们恭喜前夫哥正式成为前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