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晏回过神来,跟着槿娘进了厢房,看着她哼着燕国的歌谣往炉子里添了足足的炭火,又自顾自去寻了新的瓦罐煎起药来,小晏想,该走了。再不走,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但如今深入燕国,易水已离魏国边境极远,出逃便远比从前难了许多。若没有万全的谋算,只怕连这易水别馆都出不去。...
也不知过去多久,槿娘一摇一摆地从回廊走来,一边哼着燕国的歌谣,一边磕着瓜子,见她一人立在院中兀自发怔,不禁讶然道,“哎,你不嫌冷啊?”
小晏回过神来,喃喃道,“姐姐回来了。”
见满地狼藉,槿娘一顿,问道,“药罐怎么碎了?”
小晏笑了一声,“裴将军摔的。”
槿娘又是一愣,顿了片刻才道,“你等着,姐姐去给你拿个新的罐子来。”
小晏微微一叹,燕国也是有好人的。
此时天色渐暗,夜风乍起,天边出了几颗孤零零的星子,四下的积雪映得天地发白,近处侍者婢子居住的厢房已经亮起了暖黄的烛火,槿娘用胳臂撞了她一下,“发什么愣,进来呀。”
瓜子壳险些吐她脸上。
小晏回过神来,跟着槿娘进了厢房,看着她哼着燕国的歌谣往炉子里添了足足的炭火,又自顾自去寻了新的瓦罐煎起药来,小晏想,该走了。
再不走,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如今深入燕国,易水已离魏国边境极远,出逃便远比从前难了许多。若没有万全的谋算,只怕连这易水别馆都出不去。
又是一夜辗转不眠,听着槿娘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泛了白,易水人家的公鸡开始喔喔打鸣,惊起了谁家的柴狗汪汪吠叫。
烛残漏断,地上的寒气透过被褥传到身上,她索性裹紧被子起了身,又往炉子里填了炭火,便围着炉子盘算着出逃的计划。
次日雪霁,连下了多日的雪总算停了下来,槿娘又不见了人影,不知又去了何处偷闲。
满腹的心事使她眉头不展,便在木廊堆了小雪人,仿照别馆的模样垒了一道道围墙,一遍遍盘演出逃路线。
那时日光盛极,有人踏雪走近,一双缎履踩得积雪咯吱咯吱作响。
小晏转眸望去,来人丰姿如玉,身形英挺宛如修竹,玄色貂裘在这一片皑皑白雪里黑白分明,只不过背手立在雪里,已是尊贵得不可言喻。
那人已是五日不见。
小晏站起身来,垂眸施礼,“公子。”
裴安负手上了木廊,一双凤眸扫来,目光便停留在了她垒的别馆上头,凝神问道,“这是什么?”
小晏面色如常,“雪人。”
“还有屋宇?”
“是雪人的家。”
那人淡淡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开口,“看着倒像是别馆。”
小晏心头一跳,平和回道,“便是仿照别馆垒的。”
那人竟问,“喜欢这里?”
小晏愕然抬头,见那人目光清醇甘和,没有审视之意,便随口答道,“是。”
那人竟又问,“这里面可有我?”
小晏瞄了一眼正堂里的小雪球,回道,“只是雪人,没有公子。”
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俯身捏起了雪人上下打量。
小晏生怕他再去追究雪人的真实意图,忙问,“公子怎会来这种地方,可有什么吩咐?”
裴安这才抬步下了木廊,“跟来侍奉笔墨。”
小晏立时应了,紧紧跟了上去。
他依旧负手走着,微微拢起的手心里是她的小雪人。
一路上没什么话,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声。
他的身量很高,肩膀宽厚,貂裘大氅牢牢地挡住了她的视野。
小晏便朝别馆左右打量,路过一株开得极艳的红梅,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准备过年的大红灯笼已经沿着长廊布好了,红彤彤十分喜庆。大抵是别馆第一次在年关这样重要的日子接待公子,因而分外隆重。
侍者各忙各的,见了他纷纷退后垂首施礼。
他的将军们因没什么要紧事,也都零零星星的,见不着几个人。
这一路并没有没什么看守,只有裴孝廉抱剑立在正堂廊下,小晏心里暂暂松快了下来。及至上了木廊,侍者躬身推开了木纱门,正堂内暖热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小晏跟着裴安脱履进了门,侍者上前为他脱了大氅,仔细搭在了衣架上便恭敬退下了,木纱门一阖上,将冬月底的寒凉堪堪隔在了外头。
那人兀自在案后坐了,小晏便也在案前跪坐下来。案上是空白的竹简,也备好了狼毫与墨,既是来侍奉笔墨,她自觉提了笔候着裴安的吩咐。
听那人说道,“你的字是大表哥教的。”
提到大表哥,小晏心里又增了几分轻松,她浅笑回道,“是。”
那人又问,“你说,你大表哥叫什么名字?”
小晏心里一凛,顿时戒备起来,抬头朝那人看去,那人的目光看似温和却又蕴藏着锋利的寒意。
上一回她发着高热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好似是姓“顾”。
叫顾什么?
顾宴,顾庭,顾徽,还是顾什么?
她在裴安的审视中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咽了口水,脸色在炉火映照下微微发红,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糟了。
她不记得了。
那人眸光一沉,声音亦冷了下来,“忘了?”
小晏捏紧狼毫,早已是心慌意乱,她强迫自己立即冷静下来,故作平和道,“表哥不过是个骑兵,公子为何问起他?”
裴安微微眯了眼,如深潭一般的眸子深不见底,薄薄的唇角上扬,满是讥诮,“他叫顾言,是与不是?”
小晏指尖轻颤。
那人继续说道,“你猜怎么了,我命密使去魏营查探,竟发现魏军之中并无人叫‘顾言’。”
小晏握笔的手僵在当场。
那人持着金柄匕首挑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肆意打量她眸中的慌张,须臾轻笑一声,又挑眉道,“倒是有一位大表哥,叫沈宴初,是魏军右将军。”
小晏朱唇翕动,不能言语。
那人偏生要审她,“我曾问你认不认得沈宴初,你说不认得。”
手上的力道亦是加重了几分,“如今我再问你,认不认得?”
小晏心中早已是兵荒马乱,却仍旧硬着头皮道,“不认得。”
裴安冷冷地瞥着她,“密使又前往大梁打听,没想到沈宴初家中果然曾寄住过一个叫小晏的。”
小晏眸中泛红,掌心的轻毫在竹简上不可抑制地划出长长短短的笔画来。
那人冷凝着脸,“密使回禀,那叫小晏的竟是女子!”
言罢,抬手拔掉了她的长簪。
她原是一支长簪束发,此时旦一被拔,一头乌发倾泻而下。
小晏一直隐藏的秘密骤然被裴安揭开,慌得胸口剧烈起伏,骇得紧紧阖上了眸子。
那人的声音陡然扬了起来,逼问道,“姚小晏,是与不是?”
小晏咬紧牙关,“不是!”
忽地肩头一凉,那人已拽紧领口霍然一下将她的衣袍拽下了肩头。
小晏顿然睁眸,眼泪在眸中滴溜溜打着转儿,透过水雾,见裴安眸光幽深,一望不见底。
她声音发颤,大叫道,“不是!”
“还敢称谎!”
那人肉眼可见地愠怒,反手甩开刀鞘拔出匕首,砰得一下划开了她缚胸的布帛。
绝不会。小晏仰起头来,大声道,“不是!”裴安摩挲着她的脸,笑叹道,“真是天生的细作。”小晏屏气敛声,辩白道,“我不是细作。”她怎会是细作,当真可笑。...
小晏只觉得胸口一凉,从前一直被束着的地方此时乍然蹦了出来,她没想到燕国公子竟能做出如此轻佻的事来,不禁脸色煞白,失声惊叫,慌忙掩住胸口。
那人的匕首重重地敲了下来,将她纤瘦的骨节敲得倏然发麻,喝道,“写!”
小晏骇得发抖,骨节也疼得发抖。
要写什么,要招什么,她不知道。
写下大表哥的名字吗?
写下她的出身吗?
写下她女扮男装在魏营这数年吗?
要写什么,要招什么,她不知道呀。
她在魏昭平三年冬的两国交战中与沈宴初失散,与上百个同袍一齐被燕军所俘。他们被紧缚了双手由粗糙冷硬的麻绳前后相连,就好似一串狗尾巴草上的蚂蚱一般。
从燕军大营里出发,被马鞭驱赶着冒着风雪走了一路,那时她与同袍不知要被驱至何处,但俘虏的宿命一向如此,是连草芥蝼蚁都比不上的,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死。
那天坑多大多深呐,姓周的将军说三百人都埋得下。她眼看着自己并肩作战的同袍被一刀刀砍杀,他们的血喷出老远,在雪地里溅出一朵朵骇人的红梅。
有的当场毙命,有的不曾断气便被踹进了坑中。
那都是活生生的魏人呐,就那么一个个地死了。
那时她被绑了一整日的双手险些冻掉,那一路走去她的靴子被雪水浸得透透的,一双脚也早就被冻得失去知觉,但那时不及现在冷,亦不及现在害怕。
活到现在已是裴安格外开恩,犹记得那人曾说,“到了燕国,自然杀你。”
如今果真到了燕国,也果真要杀她了。
对裴安而言,她已经没什么用了。
没有用的人,自然要杀。
小晏左手袍袖掩胸,右手颤抖不止地执笔上了竹简,却一个字也写不下。
那人依旧冷凝着脸,咄咄逼问,“沈宴初密令你潜至燕营,是与不是!”
眼泪在她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强忍着不肯叫它落下来。
她在心里大声呐喊,大表哥没有密令她来燕营。
他是这世间唯一护她怜她的人,他恨不得将她永远护在身后,若不是那日大表哥手上有伤,她定要跟在他身边,他绝不要她战场迎敌。
世人皆能负她,唯大表哥不会。
不会。
亦绝不会要她潜至燕营做什么细作。
绝不会。
大表哥光明正大不愧不怍,他不屑于做这般下作的事。
绝不会。
小晏仰起头来,大声道,“不是!”
裴安摩挲着她的脸,笑叹道,“真是天生的细作。”
小晏屏气敛声,辩白道,“我不是细作。”
她怎会是细作,当真可笑。
她若是细作,早在中军大帐便将他毒死、杀死、刺死了。
她若是细作,便轮不到他如今在这折辱审问她。
她只恨自己没有早点下手。
那人捉住她的左手,用力往一旁拉去。小晏死死捂住胸口,拼命与他对抗。
但裴安力道极大,她僵持不过须臾,便被他拽到一旁,她的胸口顿然暴露在他的眼里。
小晏能在他漆如点墨的凤目中看见自己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的狼狈模样。
眼泪刷地一下决了堤,她全身发抖,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胸口没有寸缕遮掩,因而很凉,凉得她心慌胆落。
在生死面前,清白好似什么都不算了。
她在军营多年,素知这个道理。
她恨不得那日便死在燕军刀下,死在天坑之中。
那人面色丝毫不变,淡淡问道,“你可知为何不赐你鸩酒?”
小晏不知,她原先只以为他是个好人。
她心绪恍惚,怔然不语。
那人的话刻薄低冷,似刀子一般一寸一寸地刺烂剜透了她的心,“要你死得明白,我亦罚得安心。”
小晏眼底悲凉浮漫,是了是了,密使将她的底细查得明明白白,从前一次次死里逃生,如今自然是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了。
她这才知道裴安并非良人。
他身居高位,杀伐果断,满腹的权谋算计,又怎会是什么良人。
室内的炉子烧得很旺,火星子哔哩啪啦地窜出来,她的雪人早便化成了一滩水,而她暴露的双肩已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如坐针毡。
那人又问,“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小晏怔然,喃喃回道,“记得。”
那人神情冷冽,“若敢骗我,我必亲手掐断你的脖子。”
是了,他是这样说的。
他说过胆敢骗他,便亲手掐断她的脖子。
他那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颈间肆意拿捏,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时,神色不定起来,“魏俘,你到底是多硬的心性,这都不肯求饶?”
小晏不肯求饶,那只执笔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笔尖早就干了,连乱糟糟的笔画都画不出来了。
她只是辩白着,“我不是细作,没有做过背弃公子的事......”
裴安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旋即放开了她,“罢了。”
小晏大口地喘着气,她暗自庆幸,庆幸这场窒息的审讯总算结束了。
“罢了”便是无事了罢?
定然是的。
将将要拉上衣袍,那人却笑,“别动。”
小晏心里咯噔一声,而那人旋即而出的一句话令她顿然崩溃。
他朝外命道,“孝廉,送她去营中做个营妓罢。”
室外抱剑的人高声回道,“公子,遵命!”
言罢便要推门进来。
小晏的眼泪登时决了堤,她惊惧交织,面色煞白,死死抱住裴安的腿哭道,“不要!公子开恩......求公子不要!”
那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深眉紧锁,眸中却无半分情愫,“死都不惧,却畏惧做个营妓?”
她已是惊弦之雀,血色尽失,一行行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袍角,“公子饶了小晏罢!小晏不是细作......求公子不要送小晏去营中......”
他垂眸凝她好一会工夫,却是轻笑了一声,“沈宴初可见过你如此低贱浮荡的模样?”
小晏的话顿然噎在了口中。
她从未在男子面前宽过衣袍。
她才十五岁,她只在沈府老嬷嬷的闲聊中听起过“浮荡”二字。大抵是哪个婢子不要脸地勾引了谁,引得嬷嬷们背地里破口大骂。
可她呢,她终年穿得严严实实的,她比谁都规矩,即便是最厌恶她的舅母也不曾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她衣衫不整皆是因了他的缘故,若不是他亲手扒落她的领口,亲手挑开她束胸的帛带,她怎至于如此“低贱浮荡”地求他?
她尽心侍奉,不敢有一丝懈怠,原以为能换得他一次次的宽恕垂怜,换自己一命,活着便能回大梁,回到大表哥身旁。
哪知道他的宽恕与垂怜到头来也都似沤珠槿艳,不过一片虚假的光影罢了。
出逃的计划将将成型,竟再也用不上了。
也许能活着,也许很快便死在营中。
小晏兀自失神,裴安已踢开了她。
定是觉得她弄脏了他的衣袍罢。
何止是裴安啊,连她都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她拉起领口将衣袍紧紧拢起,告饶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那一刻她想,便是去了营中又怎样,便是今日去了营中,她也绝不会再向裴安开口求饶。
绝不。
要不就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公子是不是要了你?”见小晏闭着眸子不答,她便又自顾自说起来,“我告诉你,公子若要了你,那可是天大的福气,你这小麻雀呀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到底有没有,你说话呀!”...
小晏尚怔然跪在席上,那人已负手走了出去,门外的裴孝廉并没有进来,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似是都走了。
小晏浑身发冷,正堂的火炉子依旧暖烘烘的,但她不住地打着冷战,半点暖意都感觉不出。
这一日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她到底是活着从这正堂里出来了。
她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后院的,恍惚记得槿娘见鬼一样朝她跑来,“你......你怎么......”
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怎么赤着脚?”
她神昏意乱中,闻声垂眸看去,原来自己竟赤着脚踏雪走了这一路。
难怪那么冷。
魏昭平三年,这一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啊。
彻心彻肺地冷。
散乱的乌发在风中迷了她的眸子,她失魂落魄地走着,槿娘已解了斗篷给她裹了,她依然冻得肌骨生疼。
进了厢房,她便蜷进了被窝里,冰凉的被窝哪有一点儿暖意,她紧紧地蜷着,不停地打着寒颤。
槿娘素日不见人影,如今倒肯照顾小晏,原先放在榻旁的炉子竟搬到了小晏身边,就连她自己的被子亦给小晏紧紧裹在身上,甚至还去庖厨煮了姜汤。
见小晏可怜,她原是想把卧榻还给她,但自己又实在不想睡地上,因而便不提这一茬儿。
虽一直守在一旁,嘴却片刻也不闲着,寻常总溜出去与姐妹们偷闲叙话,如今全一股脑儿地往小晏耳朵里灌。
“奇事,真是天大的奇事,我心里还一直嘀咕,你怎么男不男女不女的,还真叫我猜着了!”
“啧啧,如今再这么一看,倒顺眼了许多。你眉心这颗红痣长得虽好看,却是个克夫的模样,不好,改天我用针给你点了去。”
“我跟你说,你最好别跟死了没埋一样,槿娘我还等着你伺候呢!”
要不就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公子是不是要了你?”
见小晏闭着眸子不答,她便又自顾自说起来,“我告诉你,公子若要了你,那可是天大的福气,你这小麻雀呀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到底有没有,你说话呀!”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法子上下打点,就盼着能去公子身边侍奉,我这全部家当可都搭上了,事儿没办成,外债倒欠了许多,愁的我槿娘是日夜睡不着觉呀!”
说到伤心处,还情不自禁地抹起了泪来。安静了不过片刻,忽地又打起了精神,探过脑袋来推搡她,“哎?你有值钱的东西没,拿出来,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不推磨的鬼!”
“你怎么不说话,你说呀!你说呀!”
小晏本是万念俱灰,这小半晌工夫过去被槿娘扰得头都要炸了。她裹紧被子坐起身来,幽幽道,“我没有值钱的东西,但若有,必定先给姐姐。”
槿娘翻了个白眼,兀自盘算着,“不过是个魏俘,我能指望你有什么?不过,若公子愿带你回蓟城,说不定还能给公子做个姬妾,那时公子随便赏你点儿什么,都够我打通关系了。”
言罢自己吃吃笑了起来。
小晏脸色越发得白,她才不会做人姬妾,更不会做裴安的姬妾。
那最不堪的模样似水草一般将她的五感六识都缚得死死的,她想起来便如坠深渊崖底,气都喘不上来。
这小半日她已经想得明明白白——成与不成,都必须立即逃回魏国。
今日活着从裴安手里出来,来日还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
想起“营妓”二字来便胆丧心惊栗栗危惧。
她是魏国良家女,死也要有清白身。
她打起精神来,“我很饿,姐姐能不能找点东西吃。”
槿娘叉腰拧着眉头,“我是来监视你的,你还敢吩咐我?”
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起了身往庖厨去了。
小晏想,槿娘总还是一个不错的人。
可她也是燕人。
燕人到底是不能信的。
这一日已是魏昭平三年腊月二十八日,小晏用雪人推演逃跑路线不过还是晌午时分的事,如今局势便陡转急下。
她势单力孤,连件兵器都没有,逃跑便尤为困难。入了夜依旧辗转难眠,槿娘倒睡得沉,大半夜过去皆是鼾声如雷,她便愈发不能安枕。
别馆后院皆是侍者与婢子的住所,总管为了省下库钱,待底下人一向是精打细算,因而夜里并不点烛。
也不知睁着眼熬到了什么时辰,天色依旧黑不见光,暗沉沉地没有一颗星子,唯有檐上的积雪映出些许光亮来。
一旁的鼾声乍然停下,榻上那人睡眼朦胧地起了身,点了油灯披了件斗篷便晃晃悠悠地出了门,约莫是起夜去了。
一时安静下来,小晏早便熬得困顿,阖上眸子便要睡去,窗外却似有脚步声悄然摸近,鬼鬼祟祟,不似槿娘的声音。
小晏心里警铃大作,裴安没有赐死,就一定会有人趁夜刺杀。
尤其有人说,“魏人岂能活着去燕国。”
她悄声起身,牢牢抓起青雀烛台躲在衣柜一旁。
但若那人敢杀她,她一定用烛台砸烂他的脑袋。
须臾便闻“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小心推开,旋即那黑色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利刃在夜色中散发着骇人的寒光。
看着身形倒似裴孝廉。
那人很快便摸到了榻旁,冷笑一声,举起弯刀便连连往榻上猛刺下去,刀刀皆是往死里扎,半分情面都不留。
可惜刀刀皆扎了空,榻上并没有人。
那人低叱了一声,“娘的!”
听着声音亦似裴孝廉。
小晏在暗处睁眸盯着,那人没有杀成,便持刀在屋内搜寻起来。
她屏气敛声,一颗心七上八下,如兵荒马乱,亦如枞金伐鼓。
她的烛台哪里能比得那人的大刀。
那人的脚步愈来愈近,小晏的心几乎要从喉间迸出来,她暗暗举起了烛台,准备砸烂那人的脑袋。
好在这危惙之际,听见槿娘趿拉的脚步声朝厢房走来,那刺客听到动静急忙闪到门后,待槿娘打着哈欠进门,那人蹦出来举刀便砍。
大半夜地忽然冒出个人来,槿娘骇得一屁股摔倒在地,继而举着油灯尖叫起来,“啊!啊!鬼啊!啊!”
她手中的油灯照出裴孝廉罗刹一般的脸来。
其人眼中杀机毕现,毫不掩饰。
小晏心头一跳。来了。一击必杀的机会来了。“陆大人特意叮嘱了,要姑娘换上女子袍服侍奉公子。”她是女子,在这别馆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一行人中,也只有陆九卿算是好的,他既这般吩咐,自有他的用意。小晏便也应了,接过袍子,乖巧应道,“大人先回,我这便去备鱼汤。”...
小晏暗暗咬牙,最想要她死的便是裴孝廉,她一向知道。
那人才发现险些砍错了人,大抵是怕被认出,再闹到裴安面前受责,低低骂了一声“娘的”,便赶紧闪了出去。
槿娘还瘫在地上闭紧眸子尖叫,“救命!”
小晏忽然计上心头,困扰她一夜的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她缓缓走来,握住她的手,“姐姐,不是鬼,那是裴将军。”
槿娘霍地睁开眼,“裴将军?他怎么会来?”
她手里的油灯发着晦暗不明的光。
小晏接过油灯,正色说道,“他要杀你。”
她借着油灯的光亮点上了烛台,又不急不躁地往炉子里添了些炭。
槿娘却惊得半晌合不上嘴,喃喃问道,“什么?他要杀我?”
小晏温婉笑起,“是,裴将军要杀你。”
槿娘忽地回神,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皱紧眉头叫道,“放屁!我在别馆多年,从未有什么仇家!你是魏俘,自然是杀你的!”
“姐姐不信。”小晏笑了一声,“我白日从公子身边活着出来,便是公子不欲杀我。公子不杀,将军们便不敢杀。裴将军要杀的自然便是你。”
“鬼话!我奉公子之命来监视你,裴将军岂会不知?”
小晏神情肃然,“那我便告诉姐姐,我随公子去正堂前,恰巧听见陆大人与裴将军说话,说槿娘此人数日来一直在上下打点,企图收买将军,陆大人怀疑你是王叔的人,借机潜伏在公子身边,好与王叔暗通款曲,甚至行刺公子。”
槿娘心里咯噔一声,顿时生出一头冷汗来。小晏说得凿凿有据,似她那般最底层的魏卒绝无可能得知燕国的宫闱密事,何况她的确在设法收买将军们。
“你!你......”槿娘气得张口结舌,一时惊怒交加,油煎火燎地跺脚,“天爷!完了,我生在易水长在别馆,怎么会是王叔的人啊,天爷啊!”
小晏盯着槿娘,“姐姐若肯帮我,便还有一条活路。”
槿娘大叫一声,“我才不帮你!”
小晏上前一步,从槿娘髻上拔下一支长簪,握在掌心端量片刻。
“你干什......”
槿娘愈发得恼,便上前来夺。话没说完,那长簪便利落地抵上了她的脖颈,她的话登时噎在喉中。
“姐姐肯不肯帮?”
槿娘瑟瑟发抖,“你要我帮什么,我只是个婢子,我什么都不会啊......”
“我要曼陀罗和巴菽。”
“天爷,我去哪里给你弄?”
小晏手中的簪子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声音清清冷冷的,“姐姐要活命,自然就有办法。”
“等等!”槿娘往后瞥着小晏,“我帮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姐姐帮了我,我便在公子面前为你美言,告诉公子,你干干净净,不是王叔的人。”
槿娘半信半疑,“公子会信你?”
小晏忖着,裴安对她永远只有猜忌,又怎么会信她,但他信与不信,槿娘又不会知道,因而便正色胡诌起来,“我都是公子的人了,公子怎会不信我。”
槿娘果真信了,“成......成交。”
小晏这才收了簪子,“这支簪子算是借姐姐的,他日还你两支。”
槿娘手头本就极不宽裕,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如今就连髻上的簪子都被“借”走了,简直天都塌了下来。
“天爷呀!”她倒在榻上捶头大哭起来,“我招谁惹谁了,个个儿来要我的命啊!”
小晏没有理会,自顾自往炉中添了炭,裹了被子在炉旁烤火。槿娘也没了睡意,虽还卧在榻上,但翻来覆去地仿佛烙饼一般,便知她也没有睡。
待月落参横,天光将明,小晏便叫醒了槿娘,“天就要亮了,姐姐该去想办法了。”
槿娘辗转了半夜,眼下一片乌青,她哭咧咧地起了身,“天爷呀!你再别叫我姐姐了,槿娘我受不起!”
隐隐约约听见易水镇响起了爆竹声,这是魏昭平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大年三十,有早起的人家开始烧起竹子,乞求来年驱鬼避邪,躲避瘟疫,求得长寿。
想来,易水虽在燕国,但与魏国的习俗倒有些相似。
小晏长舒了一口气,爆竹声中一岁除,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她的机会也就要来了。
槿娘是易水人,在别馆又出入自由,自然会有办法,日暮时分也果真带回了她要的东西,鬼鬼祟祟地朝周遭打量一番,见四下无人一把塞给了小晏,抱怨了一句,“除夕我可是有公假的,都怨你,浪费我一整天。”
说完便气鼓鼓地走了,想来是要回家过年去了。
小晏藏好了曼陀罗与巴菽,蛰在厢房耐心等待,就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时刻。
她相信这一刻一定会来。
除夕必有宴饮,得胜回朝的将军们必定会拿战俘取乐。
她便是那个能被取乐的战俘。
她烤着炉子守在窗边,眼见着天色一寸寸地暗了下来,也眼见着别馆的侍者沿着长廊点上了大红的灯笼,易水的人家渐次放起了烟花,倏然升至夜空又爆裂开来,笼罩了白皑皑的小镇。
果真,夜色中有寺人端着雕花托盘来,内里盛着一件与槿娘差不多的袍子,说是,“公子要喝鱼汤,命你去正堂侍奉。”
小晏心头一跳。
来了。
一击必杀的机会来了。
“陆大人特意叮嘱了,要姑娘换上女子袍服侍奉公子。”
她是女子,在这别馆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这一行人中,也只有陆九卿算是好的,他既这般吩咐,自有他的用意。小晏便也应了,接过袍子,乖巧应道,“大人先回,我这便去备鱼汤。”
她将曼陀罗藏在怀中,也将巴菽拢进宽大的袍袖,踩着重重积雪疾疾行至庖厨。
鱼炖好了,在鼎中洒进足足的曼陀罗粉。
巴菽藏在灶台一旁,有柴火虚虚掩着,无人会留意。
端着小鼎往正堂走去,她如昨日一般暗中观察。
别馆的侍者大多放了公假回家过节了,留在馆中的侍者不多,只见到零零星星的三四个。
也不见一个将军,想必是都在正堂与公子宴饮。
小晏暗暗宽心。
待到了正堂,侯在木廊的侍者推开木门,小晏脱了鞋履端了托盘垂头迈了近来,门一阖上,将趁机灌进来的风雪与千家烟火气全都拦了出去。
她微微抬眸,室内人不少,主座上是裴安,左右两侧软席上分别有陆九卿与裴孝廉及诸位将军,此时正在饮酒叙话。
很全。
可以一锅端。
陆九卿的话令小晏心中一暖,眼眶忍不住便微微发了红,她柔顺地起了身,赔笑道,“小晏无用,便为将军们斟酒赔罪罢。”这回无人再为难她,她起了身一一侍奉将军们饮酒。不过三巡,原先口出狂言生龙活虎的燕国将领们便生了困意,陆陆续续地倒下了,或伏于案几,或醉倒在席子上。...
小晏垂头在门口跪坐,拂起袍袖揭开了盛鱼汤的小青鼎,浓浓的鱼香味顿时溢了满堂。
她持木勺将几只碗分别盛满鱼汤,便上来几个婢子一一端至众将面前。
小晏端着小青鼎行至主案一旁,低眉轻轻放下了,同样为他盛了一碗鱼汤,又夹起一块鱼尾,便要起身退至一旁。
“坐罢。”
主座上那人似是兴致不错,声色和缓。
小晏不敢抬头看他,那日的狼狈历历在目,如今想来依旧使她脸色发白。
她依言跪坐一旁,这才留意到案上亦有一小盘饺子,一双木箸,似是特意为她备下的。
果然,那人温和道,“燕人除夕夜要吃饺子,你也尝尝。”
若是从前,他温和的声音总能令她感到几分心安,但如今小晏早便看穿他绝美的皮囊下是最险恶的心,再不会被他的温言软语动摇心神。
小晏没有迟疑,奉命拿起木箸咬了一口,绿油油的馅儿正是荠菜。
那人低笑一声,“特意命人去采了魏国的荠菜。”
众人闻言仰头大笑起来。
小晏心中悲怆不已,夹着饺子的木箸微微发着抖。
她想起来多日前曾去溪边拨开雪挖出新鲜的荠菜,给他煲了一小锅荠菜粥,那时他说,“待雪化了,放火烧山,魏国不能再有一棵荠菜。”
她缓缓抬眸看着裴安,这是她今夜进了正堂以来第一次正视裴安。
那人一身苏芳色长袍,当真是金相玉质,丰神俊秀,舒眉软眼的,竟有几分柔色,若不是小晏素知他的险恶,当真要让她晃了神。
她放下木箸,目色平和地望着他,“公子,鱼要凉了。”
裴安眸色微深,忽然笑了起来,这才与众将一同端起碗来饮了鱼汤。
他吃相优雅,不似那些粗野将军,鱼汤不过小饮了一口便顿了下来,细细回味一番朝座下众将道,“燕国的鱼到底是差几分意思。”
裴孝廉笑道,“明年春,劳诸位将军拿下大梁,日日向兰台进贡黄河鲤鱼。”
座中诸将皆俯仰大笑,“公子放心,末将等必拿下大梁,叫魏人再无一条鲤鱼可吃。”
一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小晏低眉顺眼,拢在袍袖中的手暗暗捏紧了刀柄。
主座那人却偏偏用角觞挑起了她的下巴,打量猎物般仔细凝视着她,眸中尽是晕不开的墨色,“魏俘说好与不好?”
魏俘。
她当真厌恶这两个字。
她真该与魏国被俘的将士们一同死在天坑之中,也好过留着一条命日日受尽屈辱。
小晏眼波流转,长睫轻颤,“公子说好,便没有不好。”
这般没有风骨的回答,几近奴颜婢膝,但大抵是令燕人满意的。
裴安勾唇笑了一声,座下诸人亦都大笑起来。
有人借着酒劲提议,“今日除夕,没有歌舞可不行,不如叫这魏俘为公子与将军们起舞助兴!”
其余将军闻言亦是高声附和,“好!好!好!”
小晏面色愈发地白,“我幼时家中贫寒,无人教习,不会起舞。”
若非如此,她便不会寄人篱下,亦不可能混迹军中。公室贵族的千金们安富尊荣,簪缨名门的闺秀们亦是养尊处优,如何都不可能沦落到似她这等地步。
先前提议那人仍不饶她,“那便唱支魏人的曲儿!”
小晏不敢想象他年魏国若亡,魏人会落到什么田地。单从她自己的经历看,若侥幸活着,大抵是男子为奴,女子为娼,供燕人取乐消遣罢了。
她垂着头,指尖几乎掐进了掌心里,她极力压着声中的颤抖,“我不会唱曲儿。”
裴孝廉仿佛早便猜中似的,冷声讽道,“魏人果然无用!”
倒是陆九卿替她说了一句,“公子宴客,将军们不要再为难一女子。”
众将又是大笑,“我大燕国攻伐了魏国有近百年,魏国早就成了穷弩之末,困顿不堪,来年春,我等直逼大梁,势取魏国,公子安心。”
陆九卿的话令小晏心中一暖,眼眶忍不住便微微发了红,她柔顺地起了身,赔笑道,“小晏无用,便为将军们斟酒赔罪罢。”
这回无人再为难她,她起了身一一侍奉将军们饮酒。
不过三巡,原先口出狂言生龙活虎的燕国将领们便生了困意,陆陆续续地倒下了,或伏于案几,或醉倒在席子上。
尚还清醒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裴孝廉察出不对劲来,怒而摔了酒觞,踉踉跄跄地起身喝道,“公子!汤里有毒!”
原先提议要起舞助兴那人顿时变了脸色,吼了一声“魏贼!”,旋即拔出腰间大刀便向她砍来。
那人身形魁梧,若是平时,这大刀劈来必是凛凛生风,但此时那握刀的手却兀自颤悠着发抖。
小晏手起刀落,袍袖中的尖刀已削进了那人的脖颈之中。
那人立时绝息倒地。
滚烫的血花喷溅了小晏一身,那水蓝色的长袍倒似绣上了点点山桃。
她在军中三年,杀人不过是最寻常的事罢了。
满座惊变,但起得了身的却只有裴孝廉了。
“魏贼受死!”
他断喝一声,强撑着身子挡在裴安面前,须臾拔刀杀来,瞬息之间却脸色惊变,继而瞪大眼睛,片刻弯刀“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小晏的尖刀早已穿过衣袍刺中了他的腰腹。
便听裴孝廉“呃”地一声,捂住腰腹摔倒在地,目眦尽裂地瞪着小晏,叱骂声从齿缝里迸将出来,“魏贼!恨不能早......早些杀你!”
小晏满手的血,她转头朝主座望去,主座上的燕国公子正单手扶额,薄唇紧抿,一双凤目冷艳凌厉,似一把利刃朝她直直刺来。
他们大概是想不到,一向低眉顺眼的魏俘竟敢血洗这满室的公子将军。
曼陀罗末,混入鱼汤,无色无味,难以察觉。
食之麻醉昏睡,不知需有多久。
直棂窗上映着红彤彤的烟花,乍然升起复又归于寂灭。
而小晏缦立成姿。
自进了燕军大营,她从未有一刻似眼下如松柏一般站得笔直。
她攥紧尖刀,清瘦的双手拢于袍袖之中,缓缓抬步朝裴安走去。
他将匕首握在掌心,她亦轻而易举地便将他的青龙宝剑取来。裴安眉心紧蹙,鹰华的眸子半眯,便是此时中了曼陀罗的毒,依旧将小晏扑在身下。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当面逼来。...
裴安的左手探上了一旁的剑台,剑台上正放着一把金柄匕首,一柄青龙宝剑。
他的手修长干净,骨节根根分明,能清晰地看见手背的脉络和青筋。
他将匕首握在掌心,她亦轻而易举地便将他的青龙宝剑取来。
裴安眉心紧蹙,鹰华的眸子半眯,便是此时中了曼陀罗的毒,依旧将小晏扑在身下。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当面逼来。
他弃了刀鞘,锋利的刀尖对准了她的胸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魏俘,你好大的胆子。”
她的桃花眸子是双瞳剪水,她沾血的水蓝色长袍也益发衬得她仙姿佚貌。
她很聪明。
极能隐忍。
她心性硬。
身段软。
她能柔得似一汪春水,亦能手起刀落杀人如麻。
模样是寒玉簪水,轻纱碧烟。
眉心一颗朱砂痣,却平添几分妖艳。
分明是不施粉黛,却心机暗藏。
那人神色不定,修长的手轻轻颤着,匕首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小晏心里笑他,此时不杀,可就晚了。
她用了十足的力道将他掀翻在地,一字一顿提醒道,“我不叫魏俘。”
她不叫魏俘。
她是魏人。
她叫小晏。
姚小晏。
燕人却从未正色喊过一声她的名字。
她曾半裸着身子跪在他的脚下,任他羞辱自己“低贱浮荡”,只为求他放自己一马。
她恨透了他的折辱戏弄,手中的尖刀毫不犹疑地横上了他的脖颈。
那人在她身下大口喘着气,曼陀罗的毒使他面色发红,他的眼底带着五分诧色,五分不定,“你要杀我?”
难道不该杀吗?
该杀!
该挖出他的心肝,该将他剥皮揎草。
免得他烧尽魏国的山野,再夺取魏国的黄河。
不。
不杀。
杀了燕公子,魏国必亡。
她生在魏国,长在魏国,虽不过是一株孤零的蓬蒿,但依旧爱她的魏国。那里有父亲母亲的白骨,也有她的大表哥。
“公子不曾杀我,我亦不杀公子。”小晏直视着裴安的眼睛,他的眸光摄人心神,但小晏不惧,“但公子羞辱我的,我用这一刀来还。”
他的脖颈青筋暴突,他眼睁睁地看着小晏甩开袍袖高高扬起尖刃,利落地在他颈窝划了一刀。
“刺啦”一声。
他凝眉闷哼。
但他并没有死,也并没有血流如注。
那一刀力道掌握得极好,只不过划破了他最浅的一层皮肉罢了,却也划开了口子,渗出血来。
裴安脸色煞白,眼尾通红,想来也知必定从无人敢如此伤他辱他。
他乍然睁眸,竟喃喃唤道,“小晏。”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小晏”,以前是没有的。
小晏一笑,将尖刀扔在一旁,没有问他要说什么,他那一张薄唇只会吐出这世间最恶毒的华语罢了。
如今她就要回到大表哥身边,她才不屑于去听裴安到底要说什么。
反手将他的青龙宝剑悬于腰身,声音似是敲冰戛玉,“借公子青龙宝剑一用。”
他的青龙宝剑由前朝最好的剑师所铸,削金断石,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另一面雕有两条青龙。
世间仅此一把,为燕国大公子裴安所有。
裴安捉住她的手腕,问她,“借去何用?”
若是寻常时候,小晏定然挣脱不开。如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连三分力道都没有了,她轻易地便拨开了他,旋即起了身,莞尔一笑,“送给大表哥的战利品。”
俘获了公子裴安的青龙剑,便与俘获了公子裴安无异。
他总把“魏俘”挂在嘴边,如今也必要被世人耻笑。
裴安冷凝着脸,他颈间的血渍红得十分妖冶,他薄唇轻启,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小晏没有听清,也不屑去分辨。
她手中握紧了青龙宝剑,毫不犹疑地转身往外走去。
夜阑人静,易水的鞭炮声逐渐小了起来,空中只有零星的烟火发出微弱的啪啦声。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天一亮,便是魏昭平四年了。
木推门旦一推开,立时灌进大片风雪来,她凛然打了几个寒战。
回头见主座上那人正睁眸瞧她,薄唇毫无血色,眼底却红得似要泛出血来。
小晏断然阖紧了推门,将正堂的人全都隔绝在别馆之里。
疾疾往庖厨走去,她的巴菽还藏在灶台一旁。
迎面见槿娘哼着曲子扭着走来,她穿着崭新的棉袍,淡胧胧的月色下看起来好好妆扮了一番,见了小晏便问,“你去哪儿了?公子可在守岁?”
“是,在守岁。”小晏平和答道。
“你答应在公子面前替我解释,你没有食言罢?”
“我已解释过了,公子知道你是好人。”
槿娘闻言这才放下心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奇怪问道,“你怎么拿着公子的佩剑?”
甚至还凑上前来,双手惊奇地摩挲着雕着龙纹的剑身。
小晏心里一紧,她的衣袍沾了燕将的血,身上必有浓重的血腥气,只怕槿娘要瞧出来。
她归心似箭,怕槿娘生事,左手下意识地便按上了剑柄。
她私心里是不愿拔刀的。
槿娘虽是燕人,又奉了裴安之命来监视,但心思简单,嘴巴虽又大又硬,心倒是软的。
细想来,她甚至还利用槿娘寻来了曼陀罗与巴菽。
好在槿娘及时问道,“可是公子赐你的?”
小晏按剑的手倏然松开,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很快笑着点头,“是,公子赐的。”
“我才不稀罕,我要公子赐我金钗子!”
槿娘哼了一声,绕过她便哼着小曲儿往前走去,小晏忙拽住她的胳膊,幽幽问道,“姐姐去哪儿?”
“我原想着在家里侍奉父母亲,但想到别馆凄苦,又没有美人姬妾侍奉,公子定然寂寞......”槿娘说着掩唇一笑,手指轻轻点着自己丰润的脸颊,“这整个别馆最美的便是我了,自然要去陪伴公子......”
她若去了正堂,定要惊动别馆的侍者。
小晏笑道,“公子恰好命我去庖厨取酒......”
槿娘正不知寻个什么好由头见裴安,闻言忙拦下她,“好小晏,我去我去!”
也不等小晏回话,说着便往庖厨跑去,小晏顿了片刻疾步跟了上去。
到了庖厨,槿娘埋头仔细挑选着酒罐,见小晏跟来,还耐心讲解了起来。
“我们燕人的习俗,除夕正旦都要共进屠苏酒祝吉祈寿。像这缥玉酒虽青青绿绿的,好看是好看,喝起来却有些辛辣。”
“这还有瑶浆、桂酒、椒浆、黍酒......别馆存下的都是燕宫里出来的,尤其这些年大王攻伐魏国,总要途径易水,因而常在别馆歇息。你既然来了燕国,又在公子身边侍奉,可得死死地记住了,日后我再与你细说......”
她满脸生花地讲着,小晏的剑已横上了她的脖颈。